那是真正属于他的过往,之后的一切一切,他都回想起来了。
他是解萦不愿提及的大哥。
接连的冗长梦境盘旋成了密不透风的网,把他包裹其中,理清了他的思绪。
他想起了一切。
想起了自己身上伤痕的由来。
也想起了他见不得人的怪癖。
还想起了他最后的放弃。
如今看来,放弃似乎有了好结果。
可他不懂解萦的做法。
他早早将自我舍弃,将一切丢却给她。
可她却放弃了他。
但放弃之后,她又来找他。
她到底想要对他做什么?
他们骨子里是一类人,从来给自己不留余地。
面对一个记忆全无的他,她伪装的那样好,如果不是不知道她的真面目,也许那个无知的自己真的会被她骗过去。
可是理由呢?
为什么他一直呵护到大的女孩成了那个样子?眼里从此没有了快乐,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笑起来也是支离破碎,她的自信,她的张扬,她的恶毒全部消失不见。自从出现在他面前,就是破碎。
君不封睁开眼睛,看见守在自己病榻前的,并非是熟悉多年的身影,而是晏宁,他恍惚了半天,憔悴地朝晏宁笑了笑。
晏宁也是黯然。仅是一个发烧的功夫,君不封身上的气质已经完全改头换面。好友身上最让人心动的天真与活泼,在他看到他的眼睛时,就明白这一切已经消亡。
现在苏醒的这个人,才是历经了万千磨难后,君不封真正的模样。
除了疲惫,什么都不剩。
君不封神情复杂的看了他许久,缓缓开口。
“小晏,你知道丫头在哪里,是不是。”
晏宁一时语塞。君不封素来是连名带姓亲亲热热地唤他,适才那一句,客套了,也生分了。
君子一诺千金,他既答应了解萦的请求,自会帮她隐瞒到底。可君不封疲倦的双眼里明白写着对那女孩的焦渴,这竟让他一时之间,动摇了自己的信条。
“你不想说,就换个话题。这个问题,你总能告诉我吧。”
“什么?”
“我家丫头她……是不是病了?”
君不封说完这句话,眼眶完全红了,喉咙里溢出了几声呜咽,他艰难地开了口,“丫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晏宁瞬间竖起了耳朵,精准地捕捉到了“以前”这两个字。
“你先说,不是这样,那是哪样?”
那是哪样?
她是个小妖女,是个女魔头。可他永远忘不了她的火热,忘不了那个在他怀里足以点燃他一切热情的火苗,是那么炽热而健康。
可是这几个月呢?他费尽心力,也未曾让她冰凉的身体有过片刻温暖。他还记得他们重逢时她的衰败,那是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一点气力。可因为他忘记了过往,竟以为她本来就是副弱柳扶风的模样。
从小养到大的丫头,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情况?
“晏宁,别再瞒着我了,丫头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这一句话里隐隐带了哭腔,眼见着这个五大叁粗的汉子就要泪洒当场,晏宁叹了一口气,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解萦她中了致命的剧毒,命不久矣。我们捡到她那会儿,已经是命悬一线,这几个月的调理,仅是勉强维持住她的生命,但至于怎么救她,我还是束手无策。”一番话说完,晏宁只觉得嘴里发苦。
君不封呆呆地听着,愣了许久,他垂下头,看着自己手掌上的伤疤沉默。再抬起头时,却是一脸讨好,“晏宁,我知道你的脾性,手里的病人你是不会让他们在病愈之前轻易离开的。丫头现在的身体情况,能仰仗的人只有你,况且她又是重患,你不可能让她走太远……能不能告诉我,她的下落。”
晏宁敛了神色,“就算她在我这里,你又能凭什么来让我告诉你她的下落?毕竟,是她主动离开的你。”
“凭什么?凭我是她的大哥。”
“哦?”
“她是我养大的姑娘,也是我……就算不是以爱人的身份,我也是她的兄长,她唯一的兄长。我怎么可能忍心,让她流落在外,像当年的我一样,终日风餐露宿?晏宁,谢谢你告诉我她的真实情况,现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带她回家。”
晏宁心中暗叹,解萦啊解萦,你是前世积累下了多大的福分,才会遇到这样一个不计前嫌又不顾生死的男人为她肝脑涂地。
与解萦之间的契约,他已不必恪守。
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有了身孕,在郊外的一个山洞里调养。我只负责带路,能不能把她带回家,要看你的表现。”
解萦虽然和晏宁做好了协定,到了晏宁为她准备的洞窟里,但又担心晏宁不出片刻就会把她卖掉。可野外这一番奔波让她的身体甚是疲乏,许久未发作的毒也随之发作,痛苦得她昏厥在地。待到苏醒,她知道自己即便是赶路,每天走前进的步伐,也很有限了。
确定自己怀孕后,也不知是否是错觉,她开始嗜睡,即便刚从昏迷中苏醒,身体还是疲累的紧。拖着疲乏的身体往山洞的石床上移,一个人影突然闯进了山洞,直勾勾看着她。
那人是大哥。
君不封直直看着解萦,路上酝酿了千言万语,见到解萦的一刻又都成了空。
解萦虽然没有预料到他会出现,惊愕了片刻就恢复了如常。
“大哥来了,坐。”
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干干站在原地,喉咙干渴得紧。
“想来也是师兄告诉你我的消息。”
君不封拘谨地点点头。解萦低下头,看着地上的小石子,“也好,你找过来,我也可以亲自向你道别,不告而别是有点不厚道。”
“丫头……你和大哥,回家吧。”
君不封挣扎半天,低低挤出自己的第一句话。
“不回去。”解萦的态度倒是很随意,甚至很客气地给他了一杯茶。君不封看了看四周的摆设,小小的山洞里,一切都置备的很齐全,就像他们蜗居的密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度忘却的记忆打碎又重建,每天在眼前晃的小姑娘加持着过往的经历,变得让他愈发难以招架。
解萦确实已经变了。
以前那个心里眼里只有她的女孩,虽然现在仍旧如此,只是她已经不再与自己为难,她学会了放手,也就学会了放过自己。
他的思绪一下飘了很远,七八年前的他在苦口婆心劝着解萦不要挽留,现在情形完全反转,小姑娘也不似当时的他,满口道理。她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她说一不二,要走,就一定走。
“信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只是我毕竟不能在这里久住,所以……报了一段时间的恩,时间到了,我也就该道别了。归根结底我们也非亲非故,只是萍水相逢,所以哪怕是分别,也要体面点,你说对不对。”
“对。”他苦涩地垂下了头。
“我的话就说到这儿了,君大侠喝完这杯茶,就请自便吧。”
解萦转过身,一个人默默凝视着墙壁,君不封呆呆在她身后站着,既不走,也不动。解萦微微皱了皱眉,迟疑着问他,“还不走吗?”
君不封脸色苍白,再抬起头来,他脸上晦暗的表情让解萦原本坚硬的一颗心也有了松动,他嗫喏了半天,最终坚定地望向她,“你以前,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解萦一愣,“以前?我没记得我曾给过你什么允诺。”
君不封径直走向她,双臂铁铸似得拥住她,解萦怎么也摆脱不了。
“以前我对你说过,你不能抛下我了。解萦,你撒谎。”
怀里的身体立马僵住,君不封却不给解萦任何思考的机会,“丫头,你为什么要抛下大哥?”
解萦最害怕,也是最想象不到的结局,出现了。
大哥找回了他支离破碎的记忆,他不再是这段时间里终日无忧无虑的憨直汉子了,他捡回了他的过往,也就捡回了他的痛楚。
解萦在君不封的怀里打了一个寒颤,眼前却开始天旋地转,只觉得浑身血脉喷涌,可身体却越来越凉,越来越冷。
解萦身体明显的变化激得君不封差点松开手,他搀扶着解萦的身体,往她的体内徐徐输入内力,才勉强镇住了她突然的崩溃。
解萦在君不封的怀里缓缓醒来,暌违已久的暖流在她的筋脉里安然运转,她的反应满了半拍,一晌不知今夕何年。她有心挣脱他的怀抱,可身体着实疲累,他问话,她也有气无力,不能应答。解萦沉默以对,君不封也没再逼问,浑厚的内力源源不绝输入她的体内,直到她伸出一只手来打断。
“够了。”
解萦背对着他,沉默。
他的手先是从解萦的身后摸上去,穿过她的腰身。解萦扭了扭身体,他还在持续地要将她往他的身边拽。解萦还是没什么力气,又觉得身后的男人过于势大力沉,索性闭了眼不反抗,自己被他重新抱入怀中。君不封从解萦的耳垂一路下吻,轻轻咬她的脖颈,看她微弱地挣扎,按住她的力气反而更重。
单方面与她耳鬓厮磨一通,君不封心满意足搂着解萦,“其实,意识到前几天是在吃我自己的醋,我的心里很高兴。”
解萦眼里有一团雾,闷着不吭声。
“阿萦,如果是因为之前的事,和大哥闹别扭,大哥向你道歉。你想离开的缘由,你不想说,大哥也不会逼问你。只是……只是我终究是你的大哥,你现在这样的情况,我不可能放你一个人去闯荡天涯。世道这么乱,谁忍心让自家的小姑娘乱跑呢?阿萦,和大哥回家吧。”
解萦依旧不吭声,眼里却愈发迷茫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想起了一切,也应该很轻松地理清了前因后果,可是他不责备自已,甚至一句重音都没有,过往也被他轻轻巧巧地摘去。
一时之间,似乎他们只有当下。
“前段时间你和大哥去市集采购的小鸭子和小鸡也长壮了,今天为了带你回家,大哥特地挑了其中最好的一只鸡给你炖汤喝,还有你喜欢吃的猪油拌饭,也是新宰杀的小猪,新炸的油。还有记得那会儿我们一起酿的梅子酒吗?临行的时候我悄悄喝了一口,其实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喝梅子酒,你也应该和我一起尝尝……”
解萦闻言,憋了半天的眼泪,到底没憋住,当着君不封的面缓缓流下。
他安静拭去解萦脸上的泪痕,脸上的表情依旧很温柔。
“今年你来巴陵的时节不巧,脚上的伤养好了,桃花的花期也过了。明年,你再给大哥酿桃花酒好不好?而且,大哥以前也答应过你,要和你一同赏花的。我一直等你给我机会,你可不要再让我食言了。”
语毕,他松开解萦,背过身拍拍自己肩膀。
很快一个灵巧的身躯委委屈屈地爬上了他的后背,他顺势拖住她的双腿,就感觉她的眼泪又如江海,滔滔不绝地打湿了他的衣物。
他背着解萦走出了山洞,巴陵的天气始终变化多端,与来时的晴空万里不同,眼下阴云连绵,随时有可能下雨,他的脚程也比来时快了不少。
解萦一直在他的背上流泪,哭得久了,她再度睡着了。
君不封轻轻唤她,她也不醒。
这时他终于敢放任自己的情绪,迎来一场暌违已久的痛哭。
晏宁透露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让他拼凑出小姑娘不愿说出口的前因后果。
她确实放弃他了,心甘情愿,毫不留恋。她也确实回来找他了,因为她要死了。
他是她唯一的留恋与牵绊,她必须要确定他是否过的安好。介入他目前的人生是一个意外,也许没有晏宁的救治,她根本撑不到现在。人群中的匆匆一面之缘,就是他们此生中的最后一面,那个让他爱恨交织的小女孩会悄无声息的死去,而他的余生亦不会有一丝一毫与她相关的记忆。
性命暂时得以保全,她才有机会“报答”他的情谊,如果不是因为如影随形的死亡,他们这辈子应该也不会再亲近一步。他自然懂解萦对自身的厌弃,回想这几个她的所作所为,除却意乱情迷时她无法自控的恶劣,之后的亲密,与他过往的经历相比,都是她的弥补。
她要把情爱里最欢喜与跌宕的快乐尽数赋予他,因为那是她欠他的。
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离开他,而到他身边来的。
他的心里不是没有恶毒,不是没有愤懑。他甚至想在她哭泣的时候问她,你的猖狂呢?你的得意呢?你的潇洒呢?你不是最喜欢把我折磨成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吗?怎么现在不人不鬼的那个人反而是你?你不是一直很坚强吗?可为什么重逢之后,叁天两头就要对着我哭?这不该是你啊。
不该是解萦的女孩,连告别也不动声色,甚至还要在最后送他一份礼物。
一个即便她身中剧毒,百病缠身,也要拼命送他的礼物。
一个脱胎于她,又有别于她的孩子。他知道她期许那个还未成型的小小精灵,会是一个女孩,这样他们之间,就再不生分了。血脉的延续让她终于可以做一个从出生之后就被他疼爱,茁壮生长的女孩。而不用再靠后天的抢夺。
这才是他们之间真正的链接。
但她又何曾懂过他的心意呢?
她终于放下了之前的偏见,甚至放下了她的偏执,她终于累了,终于可以心无挂碍的可以同他在一起了,可是她要死了。
晏宁对他毫无保留。解萦的情况,最多是撑到孩子出生,他竭尽全力,也没能从她身上的毒物中瞥到一丝救赎的希望,之后的岁月里,他只会看着从小养到大的女孩,一点一点凋零,一点一点衰败。
“大哥……”
解萦不知何时醒了,委委屈屈的女声,挠了挠他的心房。那是久违的称呼,久违的问候,和一直延绵不绝的依赖。
他仰头看了看天空的阴云,避免让脸上的泪痕落到她的手上去。
他们终于回到了彼此应行的轨道,可搀扶着到达原点的时机竟是那样晚。
“嗯。”他轻轻回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