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显忙应了一声,眼睛还是呆呆看着蒋翊,嘴唇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蒋翊却比他干脆得多,知道他选择回到太微宫,成为钟显,再也不是那个自己一点点看着长大的蒋方同,当即掉头离去。
钟显却叫住他,“少主!”
蒋翊回头。
钟显肃立,双手合抱,俯身,长揖至地,朝他行了一个大礼。
蒋翊明知迟早有这么一天,可是事到临头竟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盯着他说:“我不敢说自己是好人,可是再怎么样,自问没有亏待过你,希望你也不要让我失望。”他一字一句说的极慢,似乎意有所指,在提醒钟显什么。
钟显会意,他待在蒋翊身边这么多年,知道他不少事情,蒋翊是在警告他不要乱说,忙正色道:“少主放心,既然我已是钟显,那么以前的事,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蒋翊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走了。
被迫交出回天珠,钟令仪经历一番痛苦决裂之后,反倒变得坚强冷静。她环顾着这座埋葬有钟氏数十位祖先的湖底陵墓,深刻地认识到,太微宫的根基和传承就在这里。她带着钟显来到钟理坐化的那个房间,对钟显说:“这是我爹,也就是你祖父,二十年前太微宫一战中陨落了,你行个礼吧。父亲幽冥之下要是看到你还活着,定然十分欣慰。”
钟显当即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抬头悄悄打量钟理的遗容,感觉眼前之人跟自己样貌颇有几分相似,就连体型,都是一样的高大劲瘦。
钟令仪亦跪在旁边,轻声说:“爹,我和显儿来看你了!你放心,我定会将太微宫传承下去,发扬光大,绝不让太微宫就此湮灭消亡!”说到这里,想起父母在时太微宫的威名和盛况,压下的伤痛复又翻涌上心头,不由得潸然泪下。
景白从后面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慰,半晌道:“扶苏真人在这里坐化二十余年,还当尽快入殓归位才是。”
钟令仪知道不能让父亲的遗体一直这么在外面坐着,点点头擦干眼泪,走到钟理身前,摘下他腰间的储物袋看了看,里面有几块玉牌,上面记录的都是太微宫密不外传的道法秘籍,还有灵石袋、飞行图卷等几样杂物,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太微宫的象征——昆仑印,也是历代太微宫宫主的法器。
钟令仪静静看着那方昆仑印,这方玉印可大可小,通体洁白无暇,顶部雕刻有象征太微宫的星辰环绕的精美图案,底部则镌刻着“修真问道,始于太微”八个篆体古字,昆仑印乍看一碰就碎,实际上就连景雍的降龙剑都损毁不了它分毫,可以称得上是世上最坚牢的法器之一。
钟令仪双手捧着这方昆仑印,手上像是捧着千钧重担,深吸口气,将昆仑印收入怀中。然后弯腰,抱起钟理遗体,轻轻放入旁边的玉石棺椁里。景白正要推上棺盖,钟令仪叫来钟显,肃然道:“显儿,你是钟氏子弟,身体里流的是钟氏血脉,好好记住祖父的样子,以后须当继承先人遗志,光耀门庭,莫要堕了河洛太微宫的威名。”
钟显对于自己突然改变身份成了另外一个人,原本很不适应,他在刚得知真相的时候,一时间惊慌失措,脑中一片空白,甚至生出过继续跟着蒋翊当以前那个蒋方同的念头,可是看着钟理跟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遗容,听着钟令仪对他的殷殷嘱托,心中慢慢产生了一种归属认同感,仿佛才确认自己是钟氏子弟,身体里流的是太微宫钟氏血脉。
钟令仪又最后看了眼钟理安详的面容,眼中含泪转过头去,亲手推上棺盖。
三人安葬好钟理,钟令仪又来到外面大厅的祭祀圆台,因手边没有香烛丝帛等祭祀之物,便一切从简,拿出丝帛做的道袍,拆剪成一条条,扔进青铜鼎里焚烧。焚烧完丝帛,她又问景白要了一坛梨花白,钟显捧酒,她持杯,依次在每一扇青石砌成的圆弧形门洞前都倒了三杯酒,对着满屋子的祖先有些歉疚地说:“各位列祖列宗,不肖子孙钟令仪和钟显准备不足,未曾奉上三牲九牢,仅有薄酒一杯,祭祀虽然简陋,却是十足真心诚意,还望大家莫要嫌弃,千万要保佑我和显儿事事顺心,家族兴旺,不然以后没人祭祀,各位祖先连杯酒水都喝不到了!大礼共襄,伏惟尚飨!”
景白见她祭个祀还跟祖先絮絮叨叨提条件,感觉有些好笑,嘴角忍不住上扬,此时场合又不能失礼,忙又忍住了。
祭祀完毕,钟令仪、景白、钟显这才出了这座湖底陵墓。三人穿过水下雷绝阵范围时,钟令仪一脸苦恼说:“小白,我娘设的雷绝阵原来是为了防止湖底的钟氏陵墓被人发现,现在被我们破坏了,还得想法子修复才是。”
景白顿时一愣,破坏阵法容易,修复起来那就难了,半晌说:“雷绝阵如此罕见的冷门阵法,普通阵法师不知道能不能修复,只怕还得向千机真人请教。”
钟令仪叹了口气,“哎,又得麻烦人家。”说着看向钟显,“你已过弱冠之年,尚未有字,名字乃是大事,取名和字须得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当年你的大名就是父亲取的,显者,达也,望你日后显扬通达,太微宫的亲朋故旧不多,千机真人勉强算是一个,我想请他为你取字,想必他不会拒绝。”
钟显却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钟令仪问他怎么了。
钟显讷讷说:“如果一定要给我取字的话,方同两个字不可以吗?”
钟令仪愣住了,和景白互相看了一眼,一时没说话,方同这个名字显然是蒋翊取的。
景白慢慢说:“方者,端正也,同者,融合也,你名为显,字的话最好低调些,方同有端正融合之意,作为你名字的补充,倒也不错。”
听的景白表示赞同,钟显松了口气,显然他并不想将以前那个蒋方同和现在这个钟显完全割裂开来。
钟令仪见他如此,只好说:“既然你喜欢方同这个名字,那就不用麻烦千机真人了。”
三人从神女湖出来,又到舒羽宾和钟会的坟前拜祭,钟令仪决定就在湖边结庐而居,披麻衣,忌荤腥,为父母守孝百日,钟显也一样。
钟令仪、景白、钟显三人忙着砍伐竹木、修筑草庐之时,卢衡、顾衍、蒋翊三人早已回到晋原城。卢衡刚离开太微宫,蒋翊就将他回归并得到回天珠的消息传回了溟剑宗。因此卢衡一进晋原城,张默然就知道了。
卢衡、顾衍回到司家别院,顿时引起轰动,司宪、司天晴、徐珣等灵飞派所有在晋原城的弟子都来拜见卢衡。卢衡受了众人的礼,勉励几句,只留下司宪和顾衍说话。司宪激动非常,看着卢衡双眼通红说:“师尊,您总算回来了,咱们灵飞派以后再也不用受人欺压了!”
卢衡冷哼一声,问:“谁敢欺压灵飞派?何通虚已经陨落,极意观想必没这个胆,是不是谭冲和那老鬼?”说到谭冲和,卢衡语气都变了,似乎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司宪忙说:“冲和真人为人虽然奸诈狡猾,令人不齿,不过西蜀长天门这些年来自顾不暇,想欺压咱们也是鞭长莫及。师尊您不知道,现在形势跟以前不一样了,不是四大门派并立,而是溟剑宗一家独大,已经是天下第一派,门下弟子人才辈出,归元真人更是顺利进阶元婴后期,号称天下第一高手!”
卢衡没想到溟剑宗发展的这么快,而景雍竟然已经进阶元婴后期,自己虽然有回天珠在手,不过重伤未愈,还是暂时不要招惹景归元那只猛虎的好,又问:“谭老鬼呢,还是跟以前一样鬼鬼祟祟吗?”
司宪不好回答。顾衍见他短短几句话,已经提了两次谭纶,语气颇不客气,便问:“师尊跟冲和真人是有什么过节吗?”
卢衡冷笑道:“岂止是过节!当年太微宫一战,若不是谭老鬼躲在暗处偷袭,以钟扶苏一人之力,我又怎么会受伤,甚至被困湖底二十余年不得出!你当钟扶苏真的这么厉害,以一敌二,杀了何通虚还有余力杀我?”
顾衍讶道:“当年谭冲和也来了吗?”
卢衡轻蔑道:“以谭老鬼投机取巧、见风使舵的性子,攻打太微宫如此重要之事,他怎么忍得住不掺上一脚?不过是见战况惨烈,何通虚惨死,钟扶苏陨落,我又失踪了,景归元甚至亲自下场收拾残局,他只身一人,无利可图,不得不空手而归罢了。”
顾衍没想到太微宫一战,内情竟然如此复杂,五大元婴高手齐聚于此,剩下一个刚结婴的张默然,虽然没有亲临现场,但也在晋原城后方坐镇。
卢衡咬牙切齿说:“我被困湖底二十余年,至今重伤未愈,钟扶苏也就罢了,人死如灯灭,最恨的就是关键时候偷袭了我一掌的谭老鬼,等我利用回天珠顺利进阶后,首先就要跟谭老鬼算账,以泄我心头之恨!”
卢衡一想起谭纶当年偷袭他的那一掌,以至于自己被困二十年不见天日,便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这时徐珣进来说:“启禀掌门,玉初真人来访。”
卢衡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他才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张默然就找上门来了。
顾衍知道,以张默然的身份地位,纡尊降贵亲临此处,可不是为了来见他,不过还是迎了出去。
第122章 暗流汹涌(下)
灵飞派和极意观早就结为同盟,约定同休戚、共进退,联手抵御溟剑宗这个强敌。因此张默然和卢衡的会面,各自代表身后的门派利益,并未发生什么不愉快的情况,也没有商讨什么重要的事情,两人不过寒暄客套一番。张默然对卢衡的回归表示欣喜,并邀请他去极意观下榻,卢衡婉拒了,她尽到宾主之礼,也就告辞了。
张默然走后,卢衡嗤笑一声,“张默然也变得会耍心眼了,她来得这么快,无非是想知道我失踪二十年修为有没有倒退,还是不是以前那个卢凌霄,哼!”
一个失踪的元婴真人突然归来,整个天下都为之震动。站在张默然的角度,顾衍觉得她这么做无可厚非,一时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