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结发之妻
今年杭州的冬季,格外的萧条, 格外的寒冷。
北方的冬雪往往伴随着狂风, 鹅毛般的雪花纷扬而下, 堆积了一层又一层。而江南之地的冬雪却很温柔,温柔而又静谧, 悄无声息地冻住了湖面,凝住了画卷,整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就像一名垂首微笑的娴静女子, 默默不语, 柔肠百结。西湖断桥残雪的美景向来被人挂在嘴边津津乐道, 往年总是有不少藏剑弟子偕同情缘一道漫步西湖畔上,今年的冬天, 却是少了他们的身影。
零碎的白色冥币被风卷起, 发出刺啦刺啦磨耳的声响, 同满天飞雪混在一起, 悲伤便如这个静谧的冬季,无处不在, 如影随形。
没有人知晓, 唐无乐其实很讨厌雪。
以前他的妹妹唐小婉总是对雪有着远超常人的执念, 冬雪于她而言就像一个遥远而又美丽的梦境, 但对唐无乐而言, 那却是噩梦无疑。他以往对自己的妹妹百依百顺,但是却从来不愿应承带她去看一场冬雪的心愿。他不喜欢冬雪,甚至可以说是很讨厌, 因为他依稀记得自己尚且年幼的时候,父亲和娘亲带着他与兄长奔波在外,漫天飞雪美如仙境,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冬雪,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娘亲。
——雪,有什么好看的呢?二十年前它埋葬了娘亲,二十年之后它要埋葬了你。
木舒定亲却尚未成婚,是不能葬入祖坟的,在这个朝代的人们看来,坟地出现孤坟是极大的不详,会导致日后世代家宅不宁。未婚男女不得葬入祖坟,若是男子少年早逝,则可以在父母死后同父母一起下葬,女子却不行,只得另寻他处下葬。有些人家认为已有婚配的子女死后定然心有怨怼,若不为他完成婚配,只怕会累及子孙,于是便另寻一早逝的男女冥婚,双方葬在男方的祖坟里。
木舒的遗言曾说要葬在长兄幼时居住的院子里,其实也是知晓习俗而不愿让兄长为此为难,算是提前为自己另寻了坟地。但是向来疼宠幼妹的兄长们又如何忍心妹妹葬在一处荒凉的院落里?甚至连日后叶家的香火都无法应受,那会令人何等的痛心?
虽然叶家几位兄长认为幼妹这般乖巧良善定然不会祸及他人,葬入祖坟也未尝不可。但是想到幼妹孤坟一座,甚是凄凉,便也认真地思考起了冥婚的可能性。若是不然,也可同贫困的农户买一具男童的薄棺,族谱上写作上门女婿,让他随幼妹一同葬入叶家的祖坟,总归也算是将幼妹留在了身边,不曾远去。
这本是合乎情理的安排,但怎奈何,作为幼妹未婚夫的唐无乐并不同意。
“生前不得相守,死后不得相见,这是什么道理?”唐无乐冷笑连连,只要一想到自己所爱之人死后与别的男子合葬,心中的愤怒与恶意几乎是压抑不住地翻涌而来,“她是我的妻子,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日后自然是与我一同并骨合葬,哪有再许别家的道理?”
话虽此理,叶晖也知晓订了亲的姑娘便算是别人家的媳妇儿了,但到底尚未过门,唐家未必情愿一个未过门的新妇子葬在自家祖坟里。再则唐无乐尚未娶亲,倘若木舒葬入唐家祖坟,便可算是唐无乐的发妻了。日后唐无乐再娶妻生子,那也算是续弦填房而不是发妻,终究低人一等。唐无乐此举虽是情深义重令人动容,但多有不妥,叶晖也担忧唐无乐的后人会心生怨怼而对幼妹不敬。
幼妹早殇,叶家子女都感到惊痛不已,但是再怎么疼宠幼妹,叶家也不会当真逼迫唐无乐认下发妻。
唐无乐曾在求亲时承诺过一生不再二色,叶家虽说感动于他的情意,但也并未完全当真。幼妹在世尚且另说,但幼妹早逝,便也没人将唐无乐的这份誓言放在心上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即便是未婚夫妇,也不能让对方因此蹉跎半生,孤孑一人。
叶晖是一腔好意,苦心规劝,但奈何唐无乐并不领情,只是执拗地打算带走木舒的尸骨。说到后来几乎是要动手了,唐无乐甩下狠话,道:“你敢给她冥婚,劳资就敢砸场子,藏剑山庄办一场劳资就砸一场,劳资倒要看看那只孤魂野鬼敢跟劳资抢媳妇儿?!”
叶晖心中百般无奈,只觉得这人委实不讲道理,但是看到唐无乐沉郁死寂的眼神,他又说不出半句指责的话来。虽说一开始他们作为兄长,对于几次三番掳走幼妹的唐无乐并无好感,但是后来发生的种种他们都看在眼里,自然知晓对方对幼妹的感情不是作假,多少也是真心接受了这位妹夫的。作为兄长,失去幼妹固然心痛,但是对于妹夫的心情,也并非是无法体谅的。
亲人与爱人,两者之间怀揣的感情,终究是不一样的啊。
停灵过了头七便要下葬,唐无乐却不肯在冥婚之上有所退让,最终两家还是在叶孟秋的干涉之下达成了和解。唐无乐必须征得家人的同意,才可带走木舒的尸骨,而将来倘若唐无乐续弦再娶,其后人对幼妹有一丝半点的不敬,藏剑山庄都有资格带她回家。
叶晖不知晓唐无乐用了什么方法才征得了家中长辈的同意,同意这件在他看来着实有点荒谬的事情。
木舒的逝去对于藏剑与叶家来说都是一个惨痛的打击,庄中白幔未去,日子却忽而变得味如嚼蜡,惨白透明。对于叶家五子而言,人生这样多的悲喜,经历过这么多的风雨,没有什么伤痛能比亲人的逝去来得更加铭心刻骨。他们曾经为叶婧衣的先天不足之症伤透了脑筋,为她的失踪绞碎了心肠,但是风霜雪雨过去,叶婧衣仍然回到了他们的身边,那个一直不曾远去的幼妹,却从此只能埋葬在回忆里。
作为兄长,他们自认对这个命运坎坷的幼妹是百般疼宠,万分珍惜的,但是直到她从生命里消逝而去,才惊觉仍然是不够的。
十八年的岁月如水,看似漫长,但陪伴在她身边的时间却又好似少得可怜。
参加完木舒的葬礼,朱七七和花满楼等人也应当告辞离去。木舒与三位挚友之间的往来向来是飞鸟传信,虽然因为山高路远而导致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但是都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了。虽说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看着昔日的玩伴转眼间便躺在棺材里安然地沉眠,那种不真实的感觉以及难以置信的悲伤沉甸甸地压在心上,让那人的音容笑貌都在记忆里酝酿出苦涩的气息。
而当叶英唤他们过去,并将木舒留给他们的礼物转交给他们时,这份酸涩几乎压抑不住地翻涌了上来。
木舒留给朱七七的是红线偶人,留给花满楼的是能治愈双目的药物,而留给西门吹雪的,却是这个这个综武侠世界里所有顶尖剑客的故事。朱七七也好,花满楼也好,西门吹雪也罢,他们都是人生十分完满的人,几乎没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是以木舒只能给他们一些自己能给的,这些东西对于三人而言并非雪中火炭,而是锦上添花一般的圆满。
唯一不同的或许只有花满楼,重见光明本已是他今生无望的追求,但他的挚友却轻描淡写地将之送到了他的手中。相识的时日已是不短,但他们并没有为木舒做过什么,反倒是最需要照顾的友人在最后的时光里仍然念着他们的好。
朱七七几乎是嚎啕大哭了起来,她向来刁蛮任性,肆意妄为,曾经做过很多错事,也险些害了旁人。一直这样懵懂而天真地活着,她不知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醒悟,是她的好友一直在旁边敲打她帮助她,才不至于让她犯下后悔终身的错事。
——是她太没用了,竟然让她到生命的尽头都还为她操心着。
昔年桃花春愈旧,故人难留,一朝回首万事休。
“以后我要见她,是不是得去蜀地了?”朱七七抱着木舒赠送的红线偶人,坐在马车里默默地流泪,“她是尘世间最不该死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但是她却偏偏死了。你说,老天爷怎么就见不得人好呢?”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
他其实有很多未解的疑惑,有很多事情想要弄个清楚分明,但是那人死了,带着所有的秘密一起,长眠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便没有深究的必要了。
他一直不曾告诉她,他虽然算不上过目不忘,但也记性极好。更重要的是能让他在乎或者记住的事情实在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少得可怜。而不凑巧的是,她七岁那年讲述的故事,是他为数不多能记住的事情之一。
朱七七说得对,她的确是尘世间最不该死的那一类人。
短暂的一生活得那样的疲累,最终带着一身的秘密永远沉睡在棺材里。
今年的冬天,真的冷极了。
西门吹雪转头看向车窗之外,碎雪如絮的天幕,远远便能看见西湖水面上断桥残雪的美景。冬日的太阳有些微的暖意,却终究抵不过严寒,洒在身上只是微微的暖。阳光透过枝叶扶苏泼洒下点点斑驳的光,依稀像是那人笑起来时的模样。
是了,那人没有最美的容貌,却一直有着最温暖的笑。
她的一生或许并不漫长,但一直在倾尽全力,为他人的回忆增添哪怕仅有分寸但也弥足珍贵的暖意。
——就如这冬日曦光一般模样。
第七卷 生如骄阳,熠熠煌煌
第一百三十一章 林家平之
恒山如行,泰山如坐, 华山如立, 嵩山如卧, 唯有南岳独如飞——此为衡山,天下五岳之一, 其壮丽秀逸之处言语难尽矣。虽不及泰山之雄,不及崇山之峻,却是五岳最秀, 山水奇丽。更有一分“满窗明月天风静, 玉磬时闻一两声”的幽静, 令人心旷神怡。
衡山之上有五岳剑派之一的衡山派,掌门莫大, 可为如今大理国内正派十大高手之一, 其治下的村庄民镇亦可算是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