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事情能比陪伴她所爱的人走过最后一段岁月更为重要了。
她时日不多,根本不可能在短短数月甚至是几天的时间内颠覆盘亘在唐国上空数百年的九天,与其垂死挣扎,不如将后事安排好,也能走得安心一些。对于自己的身后事,许多人八九十岁才会操心这个问题,但木舒从十年前便开始准备了,如今操持起来也并不慌乱,可谓是井然有序,条理分明。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留下一些东西,也要将唐国未来的动乱告知自己的兄长,尽早抹杀在摇篮里。
家里人都知晓了盛神针的诊断,心中震惊而又难过,却还是要强颜欢笑死死瞒着木舒。他们并不知晓木舒对自己的情况早已心知肚明,平静温和的表面并非如他们想象的那般是因为隐瞒而刻意维持出来的假面,反倒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之后认命般的从容。
唯一知晓真相的,只有叶英。
兄妹两人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却无法和家人言明,亦无法解释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的事情。
叶英越来越沉默,如今连一天两句话都欠奉,叶晖和叶炜还要维持藏剑山庄的运转,叶英却是时常待在木舒的屋中,听她说话,亦或是无言的陪伴。他不知晓事情缘何会走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仍然看不见,他的剑心坚定如故,但是思绪却像是漂泊在天涯尽头的流云,无处着依。有时候木舒昏迷不醒,房间里是一片死寂,他总会摩挲着自己的剑,一遍又一遍,不知晓应该作何言语。
木舒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在睡梦之中,唇角都会一点点地沁出血水。怕血水呛在咽喉会把人噎死,木舒只能侧伏在床上。叶英会伸出手轻轻拭去她唇角的血迹,那一丝温热的液体触在指尖,却恍惚间有种灵魂被烧灼的痛意。他握住幼妹的手,却发现不知道何时她已经瘦脱了形,那纤细的手腕只剩下皮囊包裹着白骨,握在掌心都觉得触目惊心。
木舒难得清醒的时间却仍然不得空闲,她握着叶英的手絮絮叨叨,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告知自己的兄长。包括安史之乱,包括蕃侯割据,大唐盛世由此衰落。安禄山甚至一度攻进了长安,入主了大明宫,唐玄宗弃城西逃,马嵬驿兵变,太子李亨登基为帝,号唐肃宗,借兵回纥,灵武称帝,却因不辨是非而祸起萧墙……一桩桩,一件件,一点一点同兄长辩说分明。
“我会将这些东西写下来,交给哥哥保管。”房间中弥漫着药汁苦涩的气息,木舒看着镜子中形容憔悴惨白的少女,许久,才放下镜子,语气低柔地道,“我始终觉得系统应该物尽其用,我会兑换一些可用的东西,就劳烦大哥在我死后分配出去。治疗花七哥眼睛的药物,给七七和西门的红线偶人,还有一些机关图纸、铸剑术法、医书药方,拜托哥哥帮我转交给无乐和盛神医。”
叶英坐在床边的木椅上,没有开口说话,木舒抱着他半面衣袖,只觉得身体浸满了暮气,神智混沌,头脑已经不再清明:“……我买了很多药物药材,都是可用的,大哥收着,若能派上用场再好不过了。唐国天下将乱,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很多东西可用,却不能直接将他们交到他人的手中。那些兵法书籍之类的东西,我都誊抄下来,将来会以扶苏之名递交给军队……”
“小妹。”叶英伸手扶住了木舒不自觉倾斜将要栽倒的身体,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低声道,“你的挚友过来看你了。”
木舒一时半刻没有回过神来,却是下意识地抿唇笑道:“欸……”
“花七童,宋青书,西门吹雪和朱家七姑娘,都来看你了。”
“是吗?”木舒有些茫然地抬了抬眼帘,迟疑了片刻,又道,“对,我要死了,他们都来见我最后一面了。”
叶英面色微变:“小妹——”
“哥哥——”软糯的拉长了语调,木舒随手抓起床头柜上的手绢擦了擦吐出的血,笑容灿烂明媚地道,“我死后把我埋在哥哥小时候住的那间院子里好不好?那里很安静,很好,还有很多漂亮的花树,每年花开的时候,一定很美。”
“哥哥不要难过了好不好?我就躺在那里,陪着你们。待到来年春天,绿树红花,我还在的。”
叶英微微抿唇,向来云淡风轻的眉眼染上了悲意,他伸出自己握剑的手,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握住什么东西。
他一生习剑,一生修剑,但是如今,剑却救不了幼妹那虚无缥缈的命运。
木舒又睡下了,如今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身边时刻不能离了人,因为谁也不知晓她是否会在睡梦中就断了气。叶英有些心疼以指腹拭过她睡梦中都微微颦蹙的眉宇,一点点将那浅浅的沟壑推平。睡梦中病痛缠身不得安宁,醒来又还要强撑着病体操劳琐事,明明可以无忧无虑,为何她不长的一生却要活得这么累呢?
叶英不知晓,惯来只醉心剑道的他想了很多很多,想起幼时那个见人总带三分笑的小小孩童,想起后来被人鸠占鹊巢后变得陌生的女童,想起失而复得的幼妹面对他时那样紧张地揉搓着自己的衣角,想起她那仿佛永不沾染污秽与阴霾的快乐与欢笑。
叶英的一生其实很平淡,不似叶炜那般跌宕起伏,也不似叶凡那般处处精彩。他一直守着藏剑山庄,一直伫立在这里,平淡而又岁月久长。那些年年岁岁不变的风景,他却能在每一寸光阴中看出不同的模样,他独步走过的漫长岁月,是回忆里凝固的一泓时光。
——而他的幼妹,一直是时光中最美的艳阳。
木舒再次醒来时,便看见了哭得鼻子红彤彤的小仙女,和三位气质各异但风采卓然的男子。或许是已经被叶晖交代过了什么,朱七七见木舒醒来,有些慌乱地咬了咬唇,硬生生将眼泪憋回了眼眶,欲盖弥彰地笑道:“木头,你醒啦?”
“七七。”木舒下意识地微笑,想坐起身,身体却虚乏僵硬得可怕,“还没祝贺你和西门呢。”
“写过信,怎么就不算祝贺了?”朱七七看着她如今惨白消瘦的模样就觉得心里难过,只能忍着泪硬气道,“你可要快些好起来呢,好好吃药,好好调养,你可比我大了些许,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是吗?”木舒目光迷蒙地看着纱帐,露出了清浅而又恬淡的微笑,“有机会,会的。”
——终究,终究是此生无缘了啊。
想起烛龙殿分别之时的低语,他还说过要来杭州看她,只怕是不能了吧。
“七哥,西门,青书兄,你们也来啦?”木舒笑着和另外三人打了招呼,西门吹雪仍然是那副看不出表情的冰山模样,之时微垂眼帘轻嗯一声,没有多话。宋青书似是不知晓自己应当作何表情,只是胡乱颔首应是,也不知晓如何开口安慰人。他其实是代表武当派前来问候藏剑的,与木舒也不过是有数面之缘,虽说有书信来往,但到底不如另外三人来得亲厚的。
花满楼倒是回了木舒一个浅笑,他敛袖,语气温和,神情间些微的不忍也被隐匿得极好:“感觉还好吗?”
木舒盯着纱帐看了半晌,忽而笑道:“好很多了,稍微能打起点精神头了。”
——简直,像回归返照。
第一百二十九章 爱不可言
唐无乐拽紧手中的缰绳,马匹因为这股拉力而不得不高高地扬起了头颅与前蹄, 发出“吁——”的一声呼喊。唐无乐丢掉缰绳翻身下马, 丝毫不顾及这匹有价无市的汗血宝马是否会被人顺手牵走, 落地后便闷头朝着藏剑山庄里头跑。他心如火焚,烧得他肝胆俱痛, 以至于行了数丈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轻功过人,往来的行人只看见他步伐一顿,下一秒便彻底消失在原地了。
将轻功运用到了极致, 步伐鬼魅而悄无声息, 几乎是在空中拉扯出了道道残影。从西湖湖面上掠来的风轻柔和煦, 但此时因为极快的速度而产生的摩擦导致那风刮在面上一如凌迟,皮肉皆痛, 冷浸骨髓。唐无乐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气力被一点点地抽空, 哪怕他武功高强, 连日以来马不停蹄的奔波与忧虑也已是让他心力交瘁, 但即便如此,唐无乐还是不曾停下自己的脚步。
——快一点, 必须再快一点。
“等等!你是谁?!怎能不经通报便——!”有藏剑弟子只感觉到一阵诡谲的风从面前刮过, 眼前却只能看到一道一闪而过的黑影, 待到反应过来自己不是白日见鬼之后, 立时惊然地道, “等等!那里是后院,不得擅闯——!”
话音未落,便被人拽住了手臂, 有晓事的藏剑弟子想起最近山庄中私底下悄悄流传的噩耗,对于来者的身份也多少有些揣测。想到小庄主病重和这几日里山庄里越加沉重而压抑的空气,那藏剑弟子拍了拍友人的肩膀,道:“随他去吧,去跟二庄主通报一声就好了。”
虽说这般行为与礼数不和,但是都到了这等地步了,礼数什么的便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唐无乐进了后院,便直奔木舒居住的院子。才方一进院,便同压抑不住情绪而被西门吹雪带出来的朱七七撞了个正着。见有人闯进门来,西门吹雪下意识地抬手摁上自己的剑柄,直到认出眼前之人便是那日在珠光宝气阁中带着木舒从天而降的人,方才放松了防备。
倒是朱七七眼尖,立时认出了对方一身唐门的衣饰,知晓木舒的未婚夫是唐门弟子,朱七七也很快反应过来面前之人的身份。抬手胡乱抹了一把泪水,朱七七道:“你是来看木头的?她在房间里,不肯喝药,你能不能劝劝她?”
面对着朱七七略带期翼的眼神,唐无乐却恍若未见一般,眼神冰冷地从两人身上刮过。他的眼睛是深邃漆黑宛如子夜般的颜色,明亮而锋芒毕露。但是一旦他情绪波动过大,那眼睛便化作深渊寒潭般令人心生不详的黑,加上他常年游离在生死的边缘,身上的杀气之重较之西门吹雪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朱七七只是被他剜了一眼,便登时觉得浑身发冷,颤栗不已。
“让开。”唐无乐的声音冷得宛若寒冬深夜高悬三尺的寒冰,令人感到一种被强自压抑在心底的暴躁与杀意。朱七七连忙让开了身,也不再过多言语,西门吹雪扶着他的肩膀,看着唐无乐与他们擦肩而过时,那骤然绷紧的唇线。
——仿佛下一秒便濒临疯狂的模样。
花满楼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床头柜上还冒着热气的药碗,无奈地苦笑着,如同安抚孩子一般轻声细语地道:“先把药喝了可好?已经让人去唤几位庄主了,你就先把药喝了,好好调养身体,别让他们担心好不好?”
木舒躺在床上,有些吃力地扬了扬唇角,对他露出了一个笑。藏在被褥下的手因为极力收紧而微微颤抖着,木舒咬牙忍耐着体内如潮水般一层层漫涌上来的疼痛与冷意,似乎有一股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在撕扯着她的灵魂,痛得她几乎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