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1 / 2)

雀登枝 胡马川穹 4641 字 16天前

从青州卫出来后不久,这些人就一直暗暗地跟在众人的后面。在李家沱附近时,裴青将在前方担当斥候的小旗临时变成后哨,专门负责与这支伏兵的联系。为防倭人狡诈走脱,便提前将人布置在入海口。果然在关键时一出手就奏了奇功,一举将侵犯我疆土的倭人前锋尽数歼灭殆尽。

青州左卫,指挥使营帐。

裴青将手中的竹筒打开,这是一个做得极为精细的小物件,上下一合竟然浑然一体,在河中浸泡那么久都没有将里头打湿分毫。竹筒中是一张绘制细腻的羊皮地图,青州左卫、安东卫、鳌山卫、海阳守御千户所等卫所的兵力一览无遗。

大概是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裴青一脸的风霜之色,他躬身禀道:“这便是在那倭人头领辛利小五郎的尸身上搜到的东西,想来这才是他们一行五十四人在内陆辗转迂回大费周章的最终目的。若非今次有傅家妹子的神箭一射,几乎要让此人逃脱了!”

魏勉看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份地图如此的详实,每处卫所的人员配备、哨防布置都应有尽有,要是倭人大军按图索骥,整个东南的海防真是险之又险。他按了按额头,“你怎么看,这些倭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探访咱们的虚实吗?”

裴青摇摇头道:“这批倭人上岸不过七天就让我们全部歼灭了,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绘制出如此精细的地图。这份地图不是他们绘制的,这位辛利小五郎只是一个接货人,绘制地图的另有其人!”

魏勉再不能自欺欺人,咽了一口唾沫缓缓坐在窗边的四出头榉木交椅上,“前些日子登州卫传来秦王殿下的一份文书,说是在一个倭人身上搜到一份羊皮地图,上面也是绘制了各处卫所的兵力布置。眼下看来,这两份地图的材质手法如出一辙,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为。”

魏勉除了是正三品的青州左卫指挥使外,另外一个隐秘的身份就是锦衣卫正五品的镇抚使,专门负责侦测东南官员的异动。这几年他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如何训练强兵和固守城池上,对于其他的事情难免有了疏忽。此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竟然险些叫倭人得到如此高级别的情报,他这个负责人是怎么也脱不了干系的。

裴青皱紧眉头,“大人先不要彷徨失措,这份地图的内容如此详实,不要说是倭人,就是普通的兵士和衙门里的官员也不见得画得出来。依我看,这人的身份第一定是汉人,第二——一定是一个有品级的军人,走动如此宽的范围才不会引起众人的怀疑!”

魏勉眼中一阵酸涩,却只得无奈地点头,“虽然很不愿意相信,但是自接到秦王的书信时,我已然是如此怀疑的,再看到你手里的这份地图就已经可以确定了——咱们当中有内奸。只是东南各处卫所有品阶的军官有上千,而有能力绘制此图的人没有成百也有数十,怎么把这人甄别出来,可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他拿了一杯冷茶慢慢地啜着,“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看各处官员的履历,我一贯不耐烦这些文牍之事,真是看得我头都大了,可惜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我们也不能随意就给人按一个通敌的罪名,要是有差错,可不是一家一户的罪责,而是一族一姓的灭门大罪!”

朝廷有律法规定:凡谋反大逆,一律首从皆凌迟处死,本宗亲族祖父、父、子、孙、伯叔、兄弟、侄、堂兄,同居的异姓亲族外祖父、岳父、女婿、家中奴仆,凡年满十六岁以上皆斩。正因为朝廷有此重典,为了不被诛九族,有贪图厚利的通敌者必定想方设法隐蔽自己原本的出身。

裴青心头一动,此时却是胡乱想起那位驻守登州卫经年的秦王殿下,到底对珍哥有无觊觎之心?

随即又想起昔日在云门山脚下截杀傅氏一家的那伙盗匪,其中就有一个死去的倭人,秦王手头的那封地图多半是从那里得到的。还有那唯一逃脱的叫做徐直的匪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和赤屿岛上的军师徐直是否是同一人?和军中这位深藏不露的内奸又有何干系?

两人是师徒又是上下级关系,只一个眼神就约略知晓对方在想什么!

魏勉大概也是将将想到此节,眉眼一抬微微笑道:“这个内奸是谁先放在一边,我这边倒是有些意外的进展。牢里那两个活下来的盗匪,为了洗清身上通倭的嫌疑,拼命提供有用的消息以证自己的清白。那徐直从来都没有以真面目示过人,不是蒙头盖脸就是一脸络腮胡,那两个盗匪只是小喽啰,两人都说不清徐直真正的面貌特征 。”

鬓发已经有些霜白的指挥使大人像个顽童一样噗嗤笑了起来,颇有些得意自己宝刀未老的逼供手段,“正当我们一筹莫展之时,那位断了右腕的匪徒终于绞尽脑汁地想起一件往事。那家伙说他有一年在青州城里的酒楼上喝酒之时,无意当中看见一个身形与徐直很相似的人,正跟一个年轻女子在一起游街。”

魏勉面带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感慨,倾了身子微笑道: “这人当了徐直好几年的手下,却连主子的真面目也没看清过,也是一时好奇就跟了上去,结果是越看其行为举止越像。那对年轻男女以兄妹相称,两人作别之后,他不敢惊动那男人,就起了心眼悄悄尾随女子的后边,亲眼看她回了一座大宅子里。”

魏勉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一阵眉飞色舞,“这个人颇有些小心机,就装作外地人仔细打听了一下。你再想不到这件事有多巧,那宅子是青州常知县的官衙后宅,那女子名叫徐紫苏,是知县夫人外甥女徐玉芝身边的贴身大丫头!“

当初在青州常知县家里的那场赏梅宴,魏勉的女儿魏琪也适逢其会,所以对于那场纠纷的起因知之甚祥。叫他意外的不过是小儿女之间的意气之争,这叫徐玉芝的女孩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歹毒起来变本加厉,如今竟敢买~凶杀~人了!

74.第七十四章 动机

天边渐亮, 营外已经有军士在呼喝出早操。

裴青闻言精神大振, 一扫连日来身体上的疲惫。他本是极聪明之人, 心思几转就极快地理清了整件事情的脉络,他站在硬木大案几旁,拿了只湖笔在桌上写下徐直、珍哥几个字,又在两者之间重重写下徐玉芝、徐紫苏的名字后缓缓道:“对于那徐直为何会截杀回乡省亲的傅家人,我们一直找不到动机, 要是这人说的是真的,这就全部说得通了。”

“徐玉芝一直暗地里心仪那常知县之子常柏, 不想常夫人已经准备为儿子另外求娶他人。徐玉芝不知从哪里提前得知这个消息,就事先设计想陷害傅家珍哥,两人就是这样在赏梅宴上生了龌蹉。事情败露之后徐玉芝被常夫人厌弃, 由此迁怒于珍哥, 对珍哥可谓是恨之入骨, 其实两家对此事都是心知肚明,只剩最后一层遮羞布而已。”

“女人心思向来狭隘偏激,因此心有不忿行事偏颇就说得过去了。她让婢女徐紫苏找到其兄徐直, 趁傅氏一家外游时或是恐吓或是干脆截杀, 以报心头之愤。却不想铁扫帚碰到铜簸箕, 徐直不但损失了前来助阵的倭人帮手,还失去了两个手下,自己也险些暴露身份。”

对于此种分析魏勉点头赞同, “如此事情才说得通, 徐直大概是这人一直使用的真名真姓, 也只有他才能以汉人的身份游走各处,而不会引起怀疑。头一份羊皮地图大概就是他负责交给倭人的,没想到那个倭人如此不济事,死于傅满仓和家中武师的联手之下。”

魏勉对于自己的臆测越发地肯定,“咱们军中的那位奸细见任务失败,就又炮制了第二份地图,寻机给了辛利小五郎,没想到在羊角泮又让傅百善一箭射杀了。他们背后的倭人主子大概气得不得了,没想到竟然在中土遇到傅氏父女这对克星!”

听到老上司言语说得有趣,裴青也不由莞尔,低眉浅笑道:“珍哥从小胆子就大得不得了,我却是没想到傅家伯父的手脚也如此利索!”

魏勉看着他一副与荣共焉的表情颇有些碍眼,不由挑眉没好气地道:“我早听说过,那位宋夫人当年可是京中一等一的高手,嫁给这么一介商贾,真是一朵鲜花栽在牛粪上。再说两人结缡二十年,你那傅家伯父就是根木头也该学会几招了!”

这却是魏勉的心结,同样是四十几岁的老男人,傅满仓儿女双全妻贤子孝,而自己打了十多年的老光棍,如今膝下只得一个女儿。多年前的心上人从宫中出籍,哪里不好投奔,竟然千里迢迢地投奔到了广州傅府!

那天在高柳镇为徒弟提亲时,顺便觍下老脸提了一句自己的亲事,看能不能和曾绿萝把事情尽快定下来,毕竟两个人的岁数都不小了。结果那傅满仓还拿乔说,要先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拜托,曾绿萝只是他女儿的教习姑姑,又不是他的亲闺女,至于管得这么宽吗?

看着气鼓鼓的指挥使,头大的裴青赶紧转移话题,“这些只是咱们的推测,所证也只有那个盗匪的言词。徐玉芝的婢女徐紫苏到底是不是徐直的亲妹妹,还要另寻证据。大人不若先派人监视常府,看看徐直还会不会跟她联系。”

裴青摩挲了一下疲倦的脸颊,发觉下颔上生了许多短短的胡茬,不由沉吟道:“只是依我看,这徐直行事狂妄归狂妄,但是该谨慎的时候也一样不含糊。只看那两个喽啰跟了他许久,都没有知道太多有用的东西就可想而知,这条线的用处可能不大!”

有杂役端进来两碗滚烫的稀粥并几碟小菜,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魏勉呼喇刨了几口后,有些不耐烦地吹胡子瞪眼道:“我早就布置了人手在常府,只要有陌生男子跟徐紫苏见面,一律拿下。只是不知道这徐直跟咱们军中的这个内奸有否直接的联系,或者他干脆就是咱们当中的内奸?要真是的话,咱们可是捞到一条大鱼了!”

裴青这些年和魏勉名为上下级实际上早已亲如父子,看着他兴奋不已眉尾连连跳动的模样,低头笑道:“大人有一阵子没有砍人家的脑袋了,可是惦念了?当心露了身份引起那些御史们的弹劾!”

“哈哈!你不说我还忘记了,老子还是个正五品的锦衣卫镇抚使呢!这些年奉了皇上的命令老老实实地戊守青州卫,都忘了咱当年也是人见人愁的京中一霸呢!只是不知道当年绿萝姑娘为什么就看不起我?要是一早看得起,我还至于当这么多年的鳏夫吗?”

对于指挥使大人一直耿耿于怀的惆怅心情,裴青是一点也不想掺杂,赶紧借口要处理军务退出了营帐。远远地就看见方知节像个猴子一样弓着腰,踮着脚在灶房外面等着伙夫给他送饭,连忙走过去问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方知节脸上还有几道没有愈合的外伤,闻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道:“奉了您老人家的军令,我先送了傅姑娘回高柳,又送了魏琪到登州吴太医家里,亲眼看着这两位姑娘进了宅子。喏,怕你担心记挂你那位小心上人,就赶紧回来跟你复命!”

裴青啼笑皆非,对着这位打小就认识的兄弟简直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得压低声音道:傅家伯父虽然接了我的庚帖,但毕竟还没有操持下面的事务。我俩也还没有最终定下名分,你不要到处嚷嚷,珍哥今年才十三,岁数还小呢!“

方知节咧着嘴酸得一脸听不下去的表情,斜睨着人道:“行了啊,我俩知根知底,在我面前装什么正经?前个晚上大半夜在马道口那个垭口处歇息时,你拉着人家小姑娘的手怎么地了?仗着天黑当大家伙都是睁眼瞎子是吧,我挨着你俩近,可是瞧得真真的!”

这下换裴青闹了个大红脸,咳了好几下才肃了颜面道:“行了,在我面前浑说也就罢了,日后在珍哥面前要是漏了一个字,你我兄弟也就做到头了!”

方知节举起蒲扇似的大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嘿嘿笑道:“放心好了,只有我看见了,魏琪那个傻丫头跟我隔着肩膀,还没有说上两句话就睡熟了。说来这心也够宽的,还老埋汰我笨得像头熊!”

裴青心底微动,压低声音问道:“你一直在魏琪身边,珍哥一直在我身边,那天在马道口差点惊动倭人的那声惊叫,到底是谁发出来的?”

方知节正好揪了一个和了高粱米的粗面馒头在手里,闻言眼神一凝,半天才吭吭哧哧地道:“我也觉得这事有蹊跷,魏琪的胆子素来大得像男人,我常笑话说这姑娘指不定是投错了胎。你那个小珍哥也不简单,那般骁勇强悍,一箭就把倭匪头子干掉的主儿,临阵前还会不知轻重地乱叫?”

两人站在堆满锅碗瓢盆的灶房面前对望了一眼,心里都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方知节一把扯过裴青的袖子,找了僻静的角落急急问道:“是兄弟的就先给我打一声招呼,别让我稀里糊涂地绕弯子。我知道这趟差事办得有些险象环生,差一点就让倭人把咱们全灭了。不过,这也不能怪谁吧,等等,别是咱指挥使大人在疑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