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也往外看了一眼,笑道:“果然小人儿家眼神好使,到了。”那塔并没多高,又掩在树荫里,难得蒋柏华居然看见了。
她话还没说完,蒋莲华哎哟一声,桃华回头一瞧,蒋杏华手里一杯茶不知怎么的就翻了,险些泼在两人的裙子上。
天气热了,大家都穿着浅色的衣裳,若是这茶水泼上去,一件衣裳就根本没法看了。蒋杏华也吓了一跳,忙忙的摸出手绢:“对不住二姐姐,可泼湿了没有?”
幸而蒋莲华也想看看外头,往桃华这里凑了凑,两人中间就空出一点儿。且茶杯小,里头盛的也就是几口水的量,有个一两滴溅在绣鞋上,裙子倒还没事。蒋莲华抖开裙子瞧了瞧,松了口气:“无妨。你是怎么了,被茶水烫了手?”
倒出来的茶都是温的,哪里就烫手了。蒋杏华喃喃道:“也不知怎么的,原是想把杯子放下的……”
蒋莲华也不过是随口问一句,既然没事,也就放下了。至于洒在车里的那点水,一会儿到了地头自然有丫鬟收拾。
蒋杏华却僵直地坐着,后背紧紧靠在车厢上,放在裙子里的双手扣在一起,指节都有些发白。方才蒋柏华看见了宝塔,她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次碰见刘之敬,就在那里!
这次来上香,她其实是不想来的。虽然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但有些事情却死都不会忘记。
前世的时候,全家的确有这么一次集体出行。到了寺院里,蒋锡一家子去为李氏上香了,蒋丹华要看舍利塔,她当然也只能跟着来。就在舍利塔前,她碰上了刘之敬。
那时候还根本不认得这个人。只是一阵风吹过来,将她的帕子吹到了树枝上,几个丫鬟都够不到。忽然从旁边走过来一个青年人,看起来也是一表人材的,抬手将帕子摘了下来,还给了旁边的丫鬟,之后一语未发就走了。后来,直到她嫁了过去,才发现丈夫就是那年在舍利塔前相见过的人。
那一世她还以为这是缘分,直到后来才知道缘份里头也有一种叫做孽缘。难道说她今日还要看见刘之敬?日后还要……
“不。”蒋杏华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这一次她一定要紧跟着桃华,绝对不要去看什么舍利塔了!如今看来,所有的事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至少上回进宫的就只有桃华,所以她也该打起点精神来,无论如何,她绝不嫁刘之敬!
“四妹妹说什么?”蒋莲华疑惑地转头看她,“要到了,四妹妹不下去?”
蒋杏华这才发现车已经慢了下来,忙掩饰道:“不是,我是说不必着急,等车停稳了再下也不迟。”
虽然非年非节,兴教寺的香客依旧络绎不绝。马车在离山门外二里处停下,前头就是宽阔的青石台阶,一直通往山门。按例,这里不可坐轿子,是要自己走上去的。
桃华下了车,拉着蒋柏华的手叮嘱:“不许乱跑,一定要牢牢跟着。这里这么多人,若是乱跑就找不到你了。”
蒋柏华虽有出门的经验,却没见过这许多人,心里也有点怯怯的,紧拉了桃华的手点头。姐弟两个正在说话,忽然又一辆马车驶过来,车辕上的人啪啪挥着鞭子,两边骑着马的侍从还吆吆喝喝:“让开让开,闪开道儿!”
兴教寺前头这一块儿的车马极多,根本腾不出什么宽敞的道路来,大家到了此处都会放慢速度,以免出现碰撞勾挂,似这样嚣张的倒还真没有。
蒋家刚刚到,马车还没有完全归进路边的队伍里,因此后面这马车过来,几乎就是紧挨着蒋家的马车过去的。
桃华一把抱起蒋柏华,急急后退了两步,抬眼看向这马车。因是来上香拜佛,一般车轿虽然大小不一,却都较为朴素,这辆马车却是装饰得十分华丽,跟只花孔雀似的。
车窗上挂着银红色蝉翼纱帘,此刻已经撩起一边,露出半张女子的脸来,正往外看着热闹。桃华这一抬眼,正正跟这人看上。四目一对,桃华只觉得这张脸仿佛有些熟悉,只是想不起来,而马车已经驶过去,那纱帘却还撩着,里头的人似乎还一直在看着她。
这马车如此嚣张,旁边已经有人不悦了起来:“那是哪家的车马,不知道这里人多,如此疾行会撞伤人么?”京城里官儿多如狗,今日虽然没有足够份量能让兴教寺谢客单独招待的,但也不乏官员,有年轻气盛的,已经有些忍不住了。
立刻就有人回答了:“咳,算了吧,那是承恩伯的马车,素来肆无忌惮惯了的。”
承恩伯三个字一出来,大家都不吭声了。
当今太后和皇后都姓于,当今阁老也姓于。于阁老乃是皇后的父亲,却只是太后的堂兄。太后自有一个同胞兄长,却是三十来岁的时候就过世了,这位亲兄长,爵位就是承恩伯。
从政治上来说,太后与于阁老是铁杆一家,但是从亲情上来说,太后当然更亲近自己的同胞兄长。现在兄长挂了,他剩下的独子于思睿,自然就得到了太后更多的疼爱。
于思睿此人,实在是名不符实,既不愿动脑子思考,更没有什么睿智,而是一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斗鸡走狗,拈花惹草他在行,读书学武什么的,统统不行。
老承恩伯过世的时候,于思睿才十三岁,没了父亲,寡母本来就宠爱他,再加上有个做皇后的姑母撑腰,这就越长越歪了。及至成年,在京城里乃是一霸,然而他又不做什么大恶,所以已经升为太后的前皇后就总觉得他也没怎么长歪,纵然偶有言官弹劾他强抢民女或纵马伤人什么的,也都被太后保下来了,事后言官还要被于氏一党穿个小鞋。如此几次,就没人再敢管他了。以至于现在京里听见承恩伯三个字,都要绕着走。他虽只是个伯爵,却比国公还得意似的。
旁边便有熟悉京城事的人嘀咕:“承恩伯跑寺里来做什么?他几时也会拜菩萨了……”
又有人道:“管他呢,我们躲远点就是了。”嘀嘀咕咕,马车远去,大家也就散了。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承恩伯家的马车虽嚣张,却也没有撞伤了人,蒋家众人略做收拾,便沿台阶向上走去。
兴教寺又称大唐护国兴教寺,建于唐高宗总章二年,是玄奘法师、窥基法师和圆测法师的安葬地,这三位,乃是中国唯识宗两辈三祖,其最终安葬之地,自然香火旺盛,香客不绝,三座舍利塔并立,凡有人来,必敬三塔。
蒋家一行人众多,先在大殿里上了香,于氏果然奉了一堆佛经,又添了香火钱,这才可以自由活动:“我乏了,先去禅院里歇歇,你们若累了的就跟我一起去,若想去瞧瞧舍利塔的,必得带好了人,不可落单。”
兴教寺里自然也有供香客歇息的禅院。这里地方大,禅房也多,因香火兴盛,颇有些人以能在寺中有一处固定的禅房为荣,还有不少高官为显示清雅,不时的包个禅房来住些日子呢。
蒋家自是没这种“保留雅间”的特殊待遇,但捐了一笔香油钱,也能在后面得一处安静的院子。于氏要休息,两个儿媳妇一个侄媳妇理应在旁伺候,但是年轻的孙女们却丝毫不觉得累,可以自己出去走走的。
蒋丹华第一个跳起来:“去看舍利塔!”
蒋杏华一言不发,坐在桃华旁边,装做给蒋柏华整理裤脚。
蒋老太爷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这时候才道:“老三和桃丫头跟我去看看他们的药圃,听说他们这里有些从西洋弄回来的药草,已经种活了些。”
这是蒋锡最感兴趣的东西,桃华也领了蒋柏华站起来,蒋杏华忙道:“我跟三姐姐一起。”蒋燕华这些日子一直是沉默寡言的,进了寺里也是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只管靠着曹氏坐着,并不打算出去的样子。
蒋莲华对药草并无兴趣,却想去瞧瞧寺中的风景。景氏便道:“叫你哥哥一起去,千万别走丢了。”
如此一来,蒋丹华倒成了落单的。她嘴唇动了动,想发脾气又找不到理由,只能恨恨瞪着蒋杏华出了门。
小于氏也心中不悦,然而自从上回蒋杏华落水,蒋老太爷开口之后,蒋杏华就如同多了一道护身符,不好随便斥责了。何况这还是在外头,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