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仵作呆滞了片刻, 才彻底反应过来眼前的状况,脸色青白不定,有点不敢相信, 更加不明白。他跟崔桃明明才从韩推官那里出来, 他是回身跟崔桃说话的, 为何韩推官和王巡使会跑到他身后去?
但现在纠结这问题已经没用了,他被俩人抓个现行。刘仵作脑门上频频冒出冷汗,他很怪崔桃, 怪她故意激怒自己才导致他口无遮拦,可细回想崔桃刚才说的每一句话,竟一点都挑不出错处。
“韩推官, 这、这——”刘仵作磕巴地对韩琦行礼,想解释什么,但当他对上韩琦眼睛的那一刻, 脑子瞬间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那是一双平静到连半点波澜都没有的眼睛,神情甚至是温和的, 但却能让你强烈地感受到他的无情和藐视, 这比愤怒来得更叫人害怕。若愤怒了, 发泄了,可能还有消气的时候, 还可以好生求饶打商量。但韩推官这种无风无波的冷静, 能让人隐隐感觉到自己被彻底判了死刑, 绝没有翻身的机会。
王钊的神情却不同于韩琦, 此刻满脸愤怒。他攥紧腰间的挎刀, 真恨不得挥刀将这厮的嘴给砍烂了。他气得要替崔桃抱不平, 可刚要张嘴, 就被韩琦一个眼神给拦了下来。
王钊只得咬牙忍下,憋得脖颈青筋暴突。
韩琦仿若当刘仵作于无物一般,从他身边路过,到崔桃跟前时轻声道一句:“走吧。”
崔桃干脆应一声,乖乖跟上。
刘仵作浑身冷汗淋淋地站在原地,僵滞了半晌后,他才从惊颤恐惧中回神儿,背上的衣衫都湿透了。此刻虽然人都走了,都不在了,但那种恐惧后怕的感觉在他身上依然没有停歇。因为韩推官没训他,没惩罚他,更叫他心里没底,如整个人悬在钢丝之上,下面便是万丈深渊。
刘仵作越想越担惊受怕,掌心的汗在衣襟上擦干了,不一会儿又湿了。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去寻自己的老朋友们问一问,一起想个办法。
刘仵作问了两名跟他平时最要好的衙役,俩人都同情刘仵作可怜,居然把坏话说到正主跟前,而且还是韩推官。
这韩推官虽为开封府新上任的官员,却是包府尹最器重之人,也是跟官家有来往的高才之士,人家现在就官品压他们很多,将来更是前途不可限量,日后拜相都极有可能,哪能得罪他?
“你说说你,怎么偏偏在那种时候说那些话?”
刘仵作听了他们的分析,更忐忑害怕,“我这也是被那厮惹恼了,一时气急就把话说狠了,现在不知多后悔!”
俩衙役也没什么有用的办法,最多安慰地叹一声刘仵作倒霉,让他小心些,最好是能诚心给韩推官赔罪,或许还有机会。
“快给我出出主意,如何赔罪,能让韩推官放过我?”
刘仵作这一问,大家都不吭声了。文人最讨厌什么?便是被人无端羞辱,玷污名节。更何况这一位可是科举榜眼,文人里的最尖尖,其傲气可想而知。
“说起咱们这位韩推官,模样看起来英俊温和,却骨子里极为孤傲的人物。我们都是粗人,哪晓得应对之法,你要不问问别人?”
俩衙役也不知怎么劝刘仵作了,最紧要的是根本没必要劝了,这衙门他肯定留不得了。前车之鉴不可不鉴,以后他们也得注意了,有些话没凭据的,真不能随随便便说,更不能在开封府说,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刘仵作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人平日里跟他称兄道弟,往日好得跟什么似地,等他真有点什么事儿,却都懒得真心为他着想。
刘仵作转头匆匆找到了张稳婆,请她帮自己求个情。当初他可是为了张稳婆抱不平,才会厌恶崔桃。
张稳婆刚从王判官那里回来,听了刘仵作的话,蹙眉看他:“你好端端的,何苦那样说人家,你亲眼看见她勾人韩推官和王巡使了?”
“你怎么还替她说话!我到底为了谁,还不是看你被挤到王判官名下,替你抱不平!她一个女囚犯,如今在开封府里混得地位竟在你我之上,你竟甘心么?我可真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为我?可我却并没叫你那般对付人家。那崔氏是个厉害的,自她协助韩推官破案,解决了多少难杂案件?听说杏花巷的案子,她还得了上面的褒奖。”
张稳婆见刘仵作在自己跟前气急败坏地跳脚,好像她多忘恩负义似得,不禁觉得好笑。
“不过就是验尸而已,跟谁验不一样,原来得多少钱,现在也多少钱,活计还轻松了呢。我跟着王判官我自己都不介怀,你介怀什么?我看你不是‘好心当了驴肝肺’,你是本就瞧人家不顺眼,拿我做借口罢了。”
刘仵作怔住,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又见张稳婆收拾桌上的东西,打算走了。
“别想什么歪门邪道了,赶紧找韩推官乖乖认错去。”
张稳婆说罢,就匆匆去了。
刘仵作在原地干跺脚了几下,思来想去也算是明白了,这开封府他肯定呆不下去了。
半个时辰后,刘仵作便去寻了韩琦,负荆请罪。他却是连靠近韩推官房间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张昌打发到马棚那边。
张昌让刘仵作随意,“韩推官可没功夫管你如何,烦劳你离他远着些。甭管你想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可别说为给韩推官下跪赔罪,再闹出了什么好歹来,又赖在韩推官身上,我们可担待不起。毕竟您可是开封府的老人了,干了二十多年。”
张昌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大,不少来马棚领马的衙役们都听见了。
他说完就走,独留赤身背着荆条的刘仵作尴尬地站在马粪堆前。
这些衙役们打听之后,都晓得刘仵作犯了什么事,禁不住嘲笑他倚老卖老,不自量力。若不是仗着老资历,他哪敢那么张狂做事?
其实这衙役们之中,只有极个别的几名跟刘仵作有一样的想法,大部分衙役都曾跟着崔桃查过案,亲眼见识了她破机关,为大家规避危险的能耐。便是女囚,身份低,原本心里头对崔桃有一点小偏见和瞧不起,但从见识了她才干之后,大家心里都是服气的,也都明白包府尹和韩推官留她协助办案的缘故了。
刘仵作听这些人都在骂他蠢,听他们异口同声地称赞崔桃多么能耐的时候,脸上火辣辣的,才恍然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之前他只顾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接触的人也都跟他有一样的想法,他只觉得自己是对的,愤怒于开封府对待仵作的待遇居然不如女囚,便认定这里头有猫腻。
现在这么多人都嘲笑他,对他指指点点,刘仵作才切实地意识到原来又蠢又无能的是他自己。衙门里绝大部分人都是惊叹佩服崔桃的才华,觉得她值得被器重。也便是说,人家是靠自己的能耐上位,而非什么女色。是他偏着眼睛看人,把什么事儿都看偏了。
荆条刮着刘仵作的后背阵阵发疼,他思来想去,还是在马棚前跪了一天。他决定在表了诚心赔罪之意后,便去主动请辞,以后这汴京城他是没脸呆不下了,只能举家搬迁。
张昌等着刘仵作去王判官那里请辞完了,便叫住了他,笑问他:“这就走了?”
刘仵作心下一哆嗦,忙表示他这就滚,汴京也不留。
“韩推官以前就对我说过一句话,人都有犯错的时候,若知错能改,便是难得。”张昌道。
“知错,知错,我知错了。”刘仵作连连点头哈腰,一听张昌传了这话,还以为韩推官打算原谅他,心里头升起了一丝丝小小的希望。
张昌冷笑,“不过倒没看出你哪里知错了,若真知错,又岂会只给韩推官赔罪?奉劝你还是好生想想以后,是做‘人’呢,还是做别的,畜生的下场可不太好。”
张昌虽没有直白地拿话威胁他,但刘仵作听得出来,如果今天他不能好生赔罪,那以后他怕会惨到连做人的机会都没有。刘仵作丝毫不敢怠慢对方的‘威胁’,他一个小小的无品级仵作,在当官的眼里算个什么?若想弄死他,那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甚至都不必脏了他自己的手,便有人替他们做了。
如今他清醒了,万般后悔,算是彻底体会到了何为‘祸从口出’,想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就犯糊涂了,如今终为自己的轻薄、无知与猖狂付出代价。
刘仵作来找到崔桃的时候,崔桃正坐在石阶上剥芋头。听到院外头刘仵作赔罪的喊声,崔桃禁不住把刚剥好的芋头直接塞进嘴里吃了。
王四娘掐着腰,跑去狠狠骂了一通刘仵作。
萍儿也来气,跟着去骂,但她骂的话是‘讲理’的,比不得王四娘什么狗啊尿啊屎啊都能说出口。
“就没见过你这么心胸狭隘的男人,自己技不如人,比不上女子,便诬陷人家的名节。这要是换一般女儿家,早被你的话逼得泪流干了,要上吊自尽的。你会害死人的,你知不知道!”萍儿气地骂红了脸。
刘仵作磕头,再次赔罪。
“却不是赔罪能了的,这一个大男人这般欺负女子,忒歹毒了,你就不是娘生的、没有妻子和女儿么?”
“跟这个狗畜生说这么多文绉绉的话干什么,闪开!”萍儿听王四娘一喊,闻到一股怪味,马上让开。
哗啦一下,混着洗猪大肠的泔水直接泼到了刘仵作的身上。
“什么玩意儿就配什么东西,连茅房里蛆都比你干净!却别在这碍眼了,没人稀罕你赔罪,赶紧滚!”
刘仵作一只像掉进粪坑里的鸡,全身湿淋淋地带着臭粪味儿,哆嗦地起身,狼狈而逃。
萍儿用手掩着鼻子,不解气地对着刘仵作背影喊:“臭不臭?却没有你嘴臭!”
崔桃把剥完的芋头用石杵碾碎,再加乳酪进去搅拌。
王四娘和萍儿回来的时候,闻到了奶香味儿,赶紧凑了过来。
崔桃马上抱着芋头盆,跟她们保持距离, “离我远点,把院外面泼出去的臭泔水都冲洗干净了,你们俩也都洗干净。”
王四娘掐腰:“崔娘子这就不讲究了,我们刚刚可在为你出气。”
“可算了吧,等你们给我出气,什么菜都凉了。”
崔桃知道,韩琦之前没有因小错处置刘仵作,便是为了避免有人不服气她,反倒令她遭受非议,更加在开封府里难做。现在时机成熟了,她的实力受到大多数人的肯定,便没必要容忍那个刘仵作。
所以在刘仵作二次回话前,崔桃特意跟韩琦告了一状。她一人声称,自然是空口无凭。崔桃便提议现场给韩琦和王钊演绎一段,于是就有了她跟着刘仵作走,被刘仵作骂,韩琦和王钊看个正着的情况。
当然还要多亏刘仵作争气,半点都没让人失望,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成功让她见证了刘仵作是如何把自己作死的。
王四娘和萍儿都收拾干净了之后,就返回了厨房。
崔桃这时候刚把甜杏仁炒熟,用石磨研磨成粉。刚炒完的杏仁本就很香,现磨碎了,那香味儿别提有多浓郁了,闻得王四娘禁不住咽口水。
“要我说韩推官也真是的,崔娘子帮他破了那么多案子,这刘仵作的事儿,他竟没站出来为崔娘子说一嘴,该好好惩罚那个姓刘的!”王四娘不禁抱怨道。
“这就是官场处事的妙处,倘若他站出来,直接严厉地惩治了刘仵作,反而没有如今这效果。惩办一个人太容易了,但想得人心,令众人信服,却不容易。”
崔桃对如今这个处理结果很满意,过犹不及。既然要在开封府长远发展,那么温和解决问题,永远要比激烈来得好。
王四娘听得稀里糊涂,直摇头表示不懂。
“你不用懂,你这辈子都不大可能当官的,只管懂得听崔娘子的话便行了。”萍儿对王四娘道。
王四娘恍然点了点头,“这句我懂了。”
崔桃又把一些生杏仁捣碎。
“这不是已经有熟的了,怎么还弄生的?”萍儿不解问。
“这是我的改良。”
崔桃说罢,将压实的奶香芋泥切成片,把她从方厨娘那里得来的老面团调水和稀,加红薯粉、香榧粉、杏仁粉和盐等调制成不干不稀的面糊,然后将芋泥块裹一层面糊,再撒上一层生杏仁碎,便下锅煎制。
粘着碎杏仁的芋块,在被煎成金黄的过程中会散发出果仁浓郁的香味儿,等煎成了,趁热咬一口,酥脆的表皮混着熟得恰到好处的杏仁碎,便是两种脆香的融合,里头包裹着细细嫩嫩水润绵密的奶香芋泥,叫人睁着眼睛去吃完这一块都难,须得闭眼边吃边赞叹一声,才叫真舒坦。
“可还觉得冲洗泔水辛苦?”崔桃边翻着锅里芋块,边问那两个闭眼睛吃东西的人。
“值了,值了。”王四娘连忙应道。
“嗯。”萍儿内敛地点了点头。
崔桃煎好一盘后,让萍儿去给韩琦送去。
“我?”萍儿一听就发怵,不大愿意去,看向王四娘。
王四娘忙躲开,“你看我干什么,韩推官那里压根不准我去了,我可控制不住我这双爱美的眼睛。”
“好……好吧。”萍儿委屈巴巴地应承了,端着一盘颜色金黄的酥黄独,迈着忐忑的步子去了。
到了韩琦屋内,四处静悄悄的,萍儿连气儿都不敢喘,小心地把点心放到桌上,就对桌案后正专注于文书的韩琦行一礼,便转身要退下。
“择日你们去长垣县走一趟。”韩琦突然道。
萍儿已经走到门口了,忽听韩琦的话毫无准备地吓了一跳,便下意识地低声惊叫了一下。
叫完了,萍儿才意识到自己冒犯了,畏畏缩缩地转头,胆小地朝韩琦看一眼。可巧韩琦被萍儿的叫声弄得很疑惑,也看向她。
萍儿在与韩琦对视的刹那,噗通跪地,接着眼眶就红了,身子一抽一抽的,显然是想哭却努力在憋着,控制自己。但最后,她终究是没憋住,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韩、韩推官,对……对……不起。”
韩琦:“ ……”
……
半炷香后,萍儿捂着脸哭唧唧地跑回荒院,看呆了崔桃和王四娘。
王四娘忙问她怎么了,却见萍儿直冲回自己住的屋子,关上门,就在屋子里呜呜啜泣。
崔桃拿着木铲,和王四娘一起凑到萍儿的屋门前。王四娘隔门再问萍儿怎么了,萍儿还是只顾着哭没回应。
王四娘推了推门,却发现门被萍儿从里面闩上了。
“怎么回事?韩推官欺负她了?”王四娘傻愣愣地望着崔桃。
“不大可能。”崔桃不觉得韩琦那么一位饱读诗书的文雅人士,会不讲理地欺负一个给她送点心的小女子,“等她冷静下来,再问问吧。”
崔桃招呼王四娘去吃酥黄独。
王四娘立刻把哭唧唧的萍儿抛在脑后,高兴地应承,跟着崔桃一起坐在梧桐树下的小桌旁,便品着银耳酸梨汤,边吃着酥黄独,两样搭配绝了,甜对酸,油香对清爽,果仁香对水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