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南君……活着……”
自从针疗之后就一直木然静默的惠明帝,此时也发出了支离破碎的声音。
陆幽扭头细看,发现他的瞳孔已经恢复得与常人没有什么区别,更有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汇聚,不久便滑落下来一滴。
陆幽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计算还有错误——不仅是赵旭与赵阳,赵南星也是惠明帝的儿子。得知安乐王尚在人间,这也许是这位苍老病弱的父亲,此刻能够听见的最好的消息。
可是,就算把安乐王爷从鬼戎找回来了,又待如何?
赵暻已是太子,一旦惠明帝驾崩,他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大宁朝的主宰者……到那时候,赵南星的回归,恐怕将会带来一场腥风血雨。
思及至此,陆幽不免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他听见耳边再度传来了窗牖被合拢的声响。
远离了光明的戚云初,一步一步,走到了龙榻旁。
他长身玉立,银发如雪,看起来好像谪仙一般。而与他相比,惠明帝倒像是一脚踏入黄泉的死人。
形容迥异的两个人,静默地彼此对视着。
在重新发话之前,戚云初绝无仅有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赵涳。”
他竟大胆直呼惠明帝的名讳。
“你若还记得自己是肩负天下的皇帝,那就拿出此生绝无仅有的勇气,活到南君归来的那一天。否则……从你咽气的那一刻开始,大宁将永无宁日,无辜者将因你赵家而死难,而我们所有人,也都要因你的无能,而手染鲜血……”
惠明帝没有说话。
他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牢牢地扼住了咽喉,只是微微摇晃着身体,颤抖得好像一株摇摇欲坠的枯树。
第148章 故人西辞
天梁星为陆幽的手腕做好了包扎固定,又开出药方派人拿下去煎煮,然后就将陆幽打发回去休息。
陆幽跟着戚云初走出了蓬莱阁,行至僻静无人之处,便迫不及待问道:“秋公,您当真要把安乐王爷给找回来?”
戚云初偏不直接言明:“我原以为,唐瑞郎早就将我的意图向你交待了。”
“瑞郎的确告诉了我很多事……可恕我直言,安乐王爷离开诏京这许多年,音讯全无,这是不是说明他根本就无心重归紫宸?”
“无心又如何。毕竟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一辈子称心遂意。”
戚云初负手看向西方:“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南君,当面问个清楚明白——这些年他究竟在做些什么,可曾有一时一刻念起诏京城中的旧事,看着宗室朝堂日渐衰微,他的心里又有着何种感觉……”
觉察到他言语间深浓的怨怼,陆幽不禁叹息:“您当真认为,南君一定是大宁更适格的主宰者?”
戚云初轻笑一声:“大宁?何者才是你们眼中的大宁。是坐在紫宸御座上的人,是朝中群臣,还是你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土地之上的黎民百姓?每个人眼中的大宁都不同,你与我、与南君的大宁,也终归不会是同一个东西。”
“我的大宁,”陆幽若有所思,“是……”
“你并不需要告诉我答案。”戚云初打断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果,就去种什么样的因,永远别寄希望于别人之手。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明白了。”陆幽点头。
不知是触动了那根神经,戚云初这些年来对他的种种教诲,竟然一并涌上心头。陆幽的胸中顿时涌出一股莫名不舍。
而戚云初仿佛也有些动容。他伸出手来,极为难得地抚摸着陆幽的脸颊。
“此行一去,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又或者历经凶险,却未能达成夙愿……说起来你入宫已经三四年,若在宫外,恐怕也早就行了冠礼。临别之前,我便教你最后一课——敌非敌;而友,亦非友。”
“您的意思是……”陆幽微微翕动着嘴唇。
戚云初却示意他安静,又稍作沉吟,这才重新开口。
“其实你当初在青龙寺里受伤,以至于后来在陆鹰儿那里舍了身,乃是我与你师父两个人的设计。伤了你的并不是追兵的弓箭,而是厉红渠的暗器。”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安静下来,等待着陆幽的反应。
最开始好一阵子,陆幽的确陷入了僵硬的沉默之中。然而他的表情始终都是近乎于平静的,仿佛内心并没有太过激烈的挣扎。
终于,他轻声问道:“秋公,您告诉我这些事,万一我怨恨您、与您倒戈相向,您岂非得不偿失?”
戚云初道:“时至今日,如果你还是那种会当面翻脸的人,我倒也没什么可以畏惧的。况且我刚说过永远不要寄希望于他人,即便是你,我也从未抱持过任何的奢望。”
不求奢望,是因为过去失去得太多,还是害怕一旦交出心防,就被被人背弃?
陆幽看着眼前的戚云初。
一直冷静自持的内侍省之长,长秋公大人,原来也只不过是个而立之年的普通男子。所谓的无懈可击,恰恰正是经历过太多的伤害才形成的痂痕。
“其实……我也隐约猜到过一点,觉得当年受伤之事不该如此蹊跷。”
思忖再三,陆幽再度缓缓开口:“若是换做别人如此设计于我,我定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是对于您,我恨不起来。谢谢您倾囊相授,我也会在紫宸宫,为您与安乐王爷祈福。”
说到这里,他却又将话锋一转:“可是,我会亲自守护我所期待的大宁,让即便是秋公您,都无法轻易改变它。”
“你,可以一试。”
戚云初轻声一笑,正欲迈开脚步,却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当时我曾经吩咐陆鹰儿要对你刀下留情。若是他果真照办了,你的身体应该还有挽回的可能。找个信得过的大夫,去看一看罢。”
陆幽并没有告诉他其实自己早已做过了实践,只点点头虚应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