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想着,独自坐在门口的男人便无声地叹了口气,又以一种沉寂的眼神盯着落在自己膝盖的手看了一会儿。
他的手掌心看上去很粗糙,虽然十根指骨还是和从前一样细瘦精致,但是那些难看的疤痕和皮肤黏连的痕迹还是严重影响了这双手原有的美感,而仔细想想的话,这一点其实就和他的人一样。
这种想法可真有点不太符合蒋商陆一贯的自负为人,所以他只是自嘲地挪开眼睛,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如今可真有点越活越回去了。
而在思索间他便察觉有个人从身后过来又慢慢在他身边坐下,接着他等了好一会儿的那碗汤圆也终于是递到了他的面前。
一切看上去似乎还是和过去的很多次一样。
两个人的安静夜晚,一份蒋商陆喜欢的夜宵,然后他们再坐在一起一边吃东西一边说会儿话。
虽然现在的情况明显又和之前不太一样了,他们俩这会儿的心情也都各自有些说不出的复杂,但是当蒋商陆接过那碗碗底应该很烫的瓷碗,他却并没有觉得很烫时,他还是看了眼身旁低着头正在擦手的白发青年又出声问了一句。
“你不吃?”
“恩,不吃。”
声音冰冷地这般开口,长发显现出白雪一般颜色的闻楹纯粹是一副叙述事实的口吻,但听上去还是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听出他话里有些不好情绪的蒋商陆只是点点头,接着就开始低头吃自己手上的这碗汤圆,也不过分地询问接下来这些闻楹明显并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了。
只不过闻楹自己似乎也开始意识到,他这种情绪表达不当会给别人带来不好的感觉,所以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主动望向蒋商陆苍白消瘦的侧脸和被糖水染得有点红的嘴唇,又显得很诚恳地解释了一句。
“不是因为你……我从半个月前开始就没有任何饿的感觉了。”
这般说着,注意到蒋商陆的神情明显变化了一下,闻楹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详细说自己身上的这些特殊进化特征,只能尽量缓和下语气,又低头慢慢脱掉自己的鞋给蒋商陆看了一下他已经开始变得有些畸形,呈现出一种像老树根一样怪异感觉的双脚。
“丧失五感和欲望,器官和四肢最大程度合理化利用,生物的进化之路是无穷无尽的,我可能……真的快走到头了。”
低头重新给自己穿上鞋的青年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向自己的爱人坦白身体上的丑陋变化,明显还是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一时间有些不想去蒋商陆的眼睛,只觉得也许此后一生躲躲藏藏的继续避开他的视线才是自己应该的归宿。
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蒋商陆只是先把手上的汤圆碗给放在脚边的地上,又将自己的双手摊开给闻楹看了一下,这才冲他挑挑眉问了一句。
“是不是很难看?”
这般说着,蒋商陆就故意给闻楹看了看自己手指和手掌上的那些疤痕,一般情况下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对这双手有任何正面的评价,可闻楹见状却只是慢慢地对上他的眼睛,又显得很不解地摇摇头回答道,
“不会,很好看。”
“……你能不能稍微配合一点,你现在这样让我怎么继续说下去。”
本想通过一番‘我们其实一样难看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的话语来稍微安慰一下眼前的青年,可被他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话,搞得不知道怎么接的蒋商陆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又被闻楹一副我这是在说实话的眼神弄得一愣。
莫名就有了一种被夸奖和赞美的感觉,转过脸看向另一边的蒋商陆努力地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但嘴角却有了些许被取悦到的无奈弧度。
而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爱听自己这么说,虽然情感严重缺失,但是智商还是很可靠的闻楹认真地想了想,还是表情漠然却又显得诚意十足地开口道,
“其实你在我眼里真的不存在任何缺点,不管你做什么都会很吸引我,我只是没有欲望了,并不代表我就丧失了正常的生理功能,只是我觉得你最近应该没有心情,所以——”
“好了好了,可以了可以了。”
赶紧打断这位因为没有人类情感了,所以现在连害臊都不知道怎么写的神树阁下接下来要说的话,蒋商陆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这么忽冷忽热的来回折腾自己,只能把汤圆碗重新拿起来后一边慢慢地吃一边难掩好奇地笑着问了一句。
“这是你进化的越来越完善的大脑教你说出来的话吗?”
“不是,我自己想说的。”
神树阁下这张写满了我从来不说谎的脸给他的话带来了很大的可信度,当他用那种完全理性化衡量情感的眼神安静的看着你时,蒋商陆简直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之前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才会误会了他这满腔的爱意。
而顿时就有了一种自己这辈子估计也只能心甘情愿地撞死在这棵树上的认命感,蒋商陆把碗里的最后一颗芝麻汤圆也给吃了,这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看向他道,
“手艺不错,话也很中听,不过我能问问……这是你花了几个晚上才想出来的吗?”
“……三个晚上。”
“都呆在哪儿想的?”
“空行母湖边。”
“大晚上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呼图克图和我说,在穿过卓玛拉山口时意外丢失的东西只能自己找回来,过去的苯教徒用磕满一千个等身长头的方式向神明祷告乞求自己家人和爱人的健康,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可能也不会有神明理会我,但我还是想试试看。”
并不意外地得知了他前三天晚上到底跑去干什么的真实原因,听到他说到自己的健康问题,蒋商陆也顺势想起了季从云之前和自己说到的那件事,而其实也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关于种苗这件事的想法,蒋商陆想了想便笑着问了他一句道,
“要是从云的疫苗种植失败,我真的就全身瘫痪了,你会觉得很麻烦吗,闻楹?”
“我为什么会觉得麻烦?”闻楹皱着眉看他。
“……先别说的那么轻松,你仔细想想看,我今年三十二岁,疫苗一旦失败免疫系统恶化,就算乐观点想,我顶多也只能撑十年了吧?这就说明,我要像个废人一样折磨你直到你三十五岁,那时候我已经是个四十二岁的老男人了,在这十年里我的一切行动都要依靠你,按照你的性格你的确不会放弃我,但你也已经对我仁至义尽了,可能到那个时候已经连我们这点过往情谊都忘干净的你看着我的时候,都会有点疑惑地想自己到底当初会那么坚持……”
嘴里的话没有说完,蒋商陆已经注意到闻楹的脸色难看地沉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这些话挺刺耳难听的。
但该说清楚的一定要说清楚,哪怕是闻楹待会儿会冲他发火他也认了,可闻楹并没有因为被这样恶意地质疑就冲蒋商陆发火,事实上他只是沉默着闭上眼睛显得很冷静地一字一句开口道,
“如果有一天闻楹会这样对蒋商陆,那就说明他只是个禽兽,根本不配活着,他脑子里的绝对理性会告诉他,他这种人应该马上去死,而不是觉得为了他放弃一切,活到这个地步的蒋商陆会很麻烦,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头一次从少言寡语的他嘴里听到这么尖锐的话,蒋商陆怪异地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又艰难地回了句抱歉,而闻楹听到他这么说也没有什么表示,半响才以一种纯粹叙述事实的口气继续开口道,
“我知道你有顾虑,我前几天表现得也真的很糟糕,但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所以我只能尽力给你我能力范围内能做到的一切,我知道你对自己要求总是很高,想尽力摆脱自己健康上的问题,能多帮我一点就是一点。”
“但其实对于我来说,我最大的心愿就只是和我的爱人后半生都呆在一起,即使到那时候,他年纪大了,我也彻底失去了人类的感情,但我发誓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失去他,他就是我的感情,他就是我的世界,能为他而坚持,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