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2 / 2)

昭昭的聪明从不输他。过去是,现在更是。

他需要给她一个完美答案,一个,不会让她陷入回忆痛苦的答案。

从沈策的沉默里,她捕捉到异样:“就算生辰八字是巧合。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不寻常,你一定有话没告诉我。”

“还有,你家人说过,你自己也承认过,你小时候能活下来是因为被带回江南,这里有能拴住你的东西。拴住你的是什么?你长到三岁不肯说话,老僧说你有前尘夙念,轮回未忘。你记得什么?”

她恳求叫他:“沈策?”

沈策不答。

“我梦到过你,”她无法再隐瞒,“很多次,都在一个宅院。我给你系腰带,叫你哥……”

江畔一劫后的梦中画面,光怪陆离,模糊不清。她记不清。

那两日醒来满脸泪,她不甘心,试图抓住多一点的东西,徒劳无功。反反复复仅有短短一幕:原木色的地板在脚下,她一路走,一路吱呀轻响。天热,知了不歇,婢女们在盛满冰块的木盆旁,摇着扇,为他驱热。敞开的木门外,摩天轮似的水车一顿顿地将水不停抽高,以水的循环降温。而她手握玉带,走向他……一切真实得可怕。

“就算梦是假的,可我能感觉到,我们和其他人不同。哥,你告诉我,”她爱他,更了解他,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她可以确信自己说中了、猜中了:“哥……”

她握他的左手:“我想知道。”

……

这恐怕是他此生最艰难的时刻,望着那双眼睛。

沈策缓慢移开视线,把茶杯轻推到她手边,想让她喝。

昭昭纹丝不动,屏着泪。

在她的注视下,他终于深叹一声,打破沉默:“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静了一瞬。

“这个故事,有关白虎,”他再度出声,“过去的江水流域,有山林河川,鸟兽与先民同住。一日在山林,有人见到了一只通身皓白的虎,大家都说这是吉兽,常拿食物去供奉,为它唱颂。它并不知在人的眼中,自己是何物,身为白虎,它自幼就是异类,同类不容。所以它感激善待自己的人,常在夜里出没于人群居住的地方,捕食猛兽,以护人。

因为缟身如雪,它喜浓艳,自幼与一红花相伴相近。这花,花开一夏,初秋花叶凋零,冬日埋于雪下,来年春日萌新芽,如此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等三季,见一季。为怕它被鸟兽伤害,白虎四处找寻荆枝杈棘移到花旁,久而久之,荆棘生根,长成丛,丛成林,成了鸟兽和人都无法靠近的禁地,红花根脉渐和荆棘连在一处,结为一体。只有白虎日日行走,知道如何越过荆棘丛,找到藏身深处的它。”

“数年后,天灾人祸不断,有人断言,白虎是凶神,引祸水来了江水流域。城中人愤怒恐惧,持火把、刀铲围追白虎,逼得它无处可逃,唯一一条生路是躲入荆棘林。它不愿去,怕牵连荆棘深处的东西,东躲西藏,遍体鳞伤,等花期一过,终于逃入了荆棘林。”

他饮了口茶,指腹摩挲着杯口:“本该在初秋凋零的红花,意外开着,在等它回来。”

她压着气息,等一个结局。

“人是最聪明的,他们会用火。一场火烧了数日,花叶根脉早和荆棘林相连,竭尽全力护着白虎,想让它能有机会离开。逃走,逃到再没有人的地方。”

她眼前已经有了火光映透半边天的一幕:“……它逃走了吗?”

他摇头。

怎么会逃,为什么要逃。

不用说故事的结局,她已看到了全貌。

“我不该出生,所以命薄,很难活,”他的声音说,“在江南拴住我的,是你。我活下来,是因为那年你出生了。”

水榭三面悬着竹帘,为挡阳光。此时,尾端在风的吹动下,轻扫着地板,划出响声,很轻,是这里唯一的杂音。

“相信我说的吗?”他问。

这是沈昭昭初次直面他赤红的眼睛,这也是他头一次有泪意,没避开她。她点头,眼泪涌出,仍觉不够,重重点头。

“沈策,”他哑声说,“无愧天地,却愧对于你。”

前尘往事早过去,留下的痕迹仅剩下他曾被浓烟伤过的嗓子,粗糙、哑,却不沉。

他为救部下,为保百姓,为大军解围,一次次赴死。最亲的她,隐姓埋名躲在远房亲戚家。哥哥加官进爵,虎踞柴桑,而她为省钱度日,一夏着一双木屐,不到被逼要出嫁保不住自己,连一封信都不肯给他写,怕暴露他,威胁到他。

蔑皇亲,傲百族的柴桑之主……却不敢多听一句“昭昭心中自有君”,不敢多看一眼“此心昭昭,牧也可鉴”,更不敢多问一句,你漆绘木屐,是为谁。

……

“我们不该在一起,全天下都如此以为,”他说出了从未说的,“我从没这么想过,自始至终,我都想娶你,日夜都想。”

她哭得完全失了声。

湖面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看不清他,隔着光和泪水,她如同失去了视物能力,只有他的声音还在:

“我一直在等你,在江南等你。每次等不到,都告诉自己还有机会,告诉自己你会回来。”

昭昭舍不得哥哥,他知道。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

千载江水,灯火如海,牧也之心,昭昭永鉴。

☆、尾声 阴晴圆缺,皆是成全

又是一年新年。

沈策是长房长孙这一脉仅存后人,澳门老宅子自然交付到了他和昭昭手里。他在藏品楼的天台修了一个楼上小楼,建了个比小楼和蒙特利尔花房更大的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