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芮嫌弃地抹了把脸,揩掉她的吐沫星子,言之凿凿,道:谁追星了,霍蔚是我男朋友。我们打小就认识。他一开始不喜欢我……我怎么得罪他了,他不喜欢我?!我刚说到哪儿了?我想起来了。他老是不高兴,明明就是很搞笑的事情,只有他一个人不笑。他做游戏不愿意牵我的手,嫌我身上有汗,指甲缝里有土;他看到我跟人打架,掉头就走,假装不认识我;他还打我男朋友……我是不是记错了?他为什么打我男朋友,他不就是我男朋友吗?
——张思芮隔天精神奕奕地去上班,一整天都沐浴在路局复杂的目光里:看着好好的一个姑娘,私下里怎么是个戏精?
张思芮是个酒后不记事儿的。其他人也只当她张冠李戴吹牛,没当回事儿。但张思芮确实没撒谎。非但没撒谎,短短一席前言不搭后语的醉话,有点有面地概括了她跟霍蔚之间的全部故事。嗯,他们之间就是如此简短潦草的故事。
姚若沫去世后,她还没来得及感受思念,首先感受到了孤独。那种孤独并非没有人跟她讲话的表层的孤独,而是知道自己孑然一身,也能好好活着,但没有什么意义,也可以去死,但那也不过跟一头大象、一只蚂蚁死了没有任何不同的非常可怕的孤独。
彭靖宇就在她的孤独就要达到峰值的时候托人转给她一封情书。
张思芮在看到这封情书之前甚至不知道这位“十五班的彭靖宇”长什么模样,但彭靖宇行文里煞有介事的“不离不弃”、“天荒地老”打动了她,她十分钟就把回信写好了——她愿意跟他交往。
平心而论,在接下来近半年的交往期间,彭靖宇差不多做到了情书里写实部分的保证。他即便前一晚逃课打游戏,第二天也准时来学校陪她吃午饭;他载她去植物园、护城河边写生,去临市玩儿真人cs;他亲手给她做了生日蛋糕,嘱咐她慢点吃,珍惜着点,毕竟再想吃,就得等明年这个时候了,他轻易不下厨的。
也不过是半年。
张思芮仍记得彭靖宇要跟她分手时的场面。是在熙熙攘攘的食堂。两人相向而坐。彭靖宇接连四天被她堵到,烦不胜烦,就如她预料的那样,真的跟她说“我们分手吧”这句话了。毫不夸张地说,张思芮当时立刻就听不到声音了。她听不到锅碗瓢盆叮里咣当的声音,听不到同学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听不到彭靖宇咄咄逼人的声音。就好像空气中有一层滤网,自动把撞向耳膜的声音消匿于无形。
张思芮并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神情,她只记得自己问:“不分手不行吗?”
彭靖宇愣了愣,没有答应,只是说:“你不要这样。”
张思芮看出彭靖宇的坚决,一下子就怕了,她低声恳求:“是不是因为你上次没有及时回复我信息,我发脾气了?我以后不这样了,行不行?我以后也不管你去打游戏,也不非要你背单词了,行不行?”
彭靖宇有些不落忍,他敛了脾气,转头快刀斩乱麻地解释道:“思芮,其实不是你的问题……你记不记得你生日时我们看的电影《失序》?女主人公陈聪总说,以后她玩儿够了,要嫁个老实人,她给他生孩子、暖被窝、过踏实日子。我是男版陈聪。我遇见你太早,你特别好,哪儿都合我意,可我高中都还没毕业呢,我还没玩儿够呢。”
张思芮的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她正要说,但你当时写情书给我,也说是因为我特别好、哪儿都合你意,就听到四周传来抽气声,跟着彭靖宇就后脑勺着地了。
霍蔚大约是没有跟人打过架,下手没个轻重,但好在是彭靖宇后面的女生反应快,在他后脑勺触地前惊呼着伸脚给他垫了垫。
张思芮跟霍蔚在食堂里大声争吵。张思芮要追着彭靖宇走,霍蔚握着她的胳膊不许。张思芮是跟小伙伴们在一个个胡同里跟小牛犊子一样奔跑着长大的,霍蔚由于家教甚严,且心脏有点问题,是一个人在钢琴旁边长大的。但张思芮就是挣不开霍蔚。
霍蔚后来恼了,问她:“你是不是没有男朋友就不行?”
张思芮哭得惨兮兮的,感觉自己今天已经足够丢人了,再丢人一些也无所谓了,她硬着头皮回呛,说:“是啊,就不行啊,你把他赶走,你要来当我男朋友吗?”
霍蔚额角的青筋都蹦起来了,张思芮似乎能听到那句呼之欲出的“你想得美”,结果他说:“行啊,我来,你以后不要再理他,我当你男朋友。”
张思芮其实在此之前,跟霍蔚根本不熟。他们两家虽然只隔了两个街区,但泾渭分明。比如,霍蔚第一架钢琴就是施坦威钢琴。而张思芮直到张琛去世前,最大的一笔支出,也不过是咬牙交一万参加了个海岛的夏令营。他们确实打小就认识,但附近街区长大的人,有谁不认识霍家那个偶尔抿着嘴巴一个人站在门口或院子里的“小美人”?
——张思芮初见霍蔚时年龄小,不辩男女,也是跟着别人“小美人”、“小美人”地叫,后来渐渐意识到霍蔚是男生,照理说不能叫“小美人”时,她还特别遗憾。
所以一直只是客气问好关系的霍蔚,突然出手收拾彭靖宇,突然强硬地拦着她不让她去追彭靖宇,甚至直接答应跟她交往,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懵逼状态的。
霍蔚没有彭靖宇热情,也没有彭靖宇闹腾,但确确实实在高考前分秒必争的时间里,跟她交往了三个月。也没有大张旗鼓的,也没有偷偷背着人的,就是很普通的恋爱来往,跟其他校园小情侣没有什么不同,只除了由于他长相好,去哪里都要跟着被人围观。
张思芮跟霍蔚牵手牵成常态了,就不太懵逼了。霍蔚的成绩比她好,她暗暗发愤图强,希望能跟他考同一所大学——霍蔚当时的目标是b大。
结果突然发生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张琛以前抓过的毒.枭陈寇在保外就医时越.狱了。陈寇在狱中得知老婆难产一尸两命,越.狱出来后,就在道上放话,要用张琛女儿的命祭奠他的老婆孩子。
张思芮不得不在张琛的老领导,如今的省公安厅副主任薛祖达的安排下,使用保送公安大学的名额离开避祸。安全起见,薛祖达抹掉了她所有的信息,要求她在陈寇一伙被抓获前不要跟以前的同学朋友联系。
霍蔚问她,有没有想过他。她当然想过。她甚至还曾两次偷偷去他学校找过他。她那时依旧不能露面,就戴着帽子口罩偷偷缀着他。他上课,她就在走廊里徘徊,他下课,她跟着他一起去操场、去食堂,她甚至还跟他坐在同一间教室上过一节表演公开课——b影出了很多明星,校园里跟她一样打扮的很多,她混在里面并没有太突兀。
第4章
第四章
张思芮回到家,洗澡都顾不上,直接窝在沙发里翻着微博里收藏的霍蔚历年电影剪辑视频,细致地看着那人在镜头里的各种神态。她有种奇怪的感觉,霍蔚好像可以是任何人,只单单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了。
她并非熬夜党,不值班的夜里,一般十二点前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这年头十二点前睡觉的都不能称之为熬夜党。结果这天晚上一直辗转到两点半才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有了模模糊糊的睡意。
张思芮就要睡去前,不其然想起一件小事儿——她跟霍蔚在交往之前的往来实在是约等于没有,所以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也能记上很多年。
她忘了是在初二还是初三。她喜欢姚若沫身上的香味,就洒了她的香水去学校。结果天真残忍的同学望风对她指指点点,给她贴了很多莫须有的标签,甚至造谣她跟校外的小混混交朋友。张思芮跟她们较劲儿,一边稳坐全年级前十,一边顺便自学了画眉毛、画眼线,养成了日常涂防晒霜的好习惯。
虽然是赢了个漂亮仗,她却还是不开心。有天去阅览室借书,偶遇霍蔚。霍蔚大抵是听到了风声,在她旁边翻着漫画书,不断地回头看她。一张大幅漫画只零星印着十来个字的纸,他硬是看了五分钟都翻不过去。
张思芮实在没法再假装看不见,蓦地回头,呛道:“好看吗?”
霍蔚徐徐收回目光,没搭理她。她有点没趣,正要走开,就听到他终于翻过了那页,平声道:“好看。”
她愣了愣,立刻被顺毛了,咬了咬唇,趋前问:“你闻闻这个香水,好闻吗?”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依旧道:“好闻。”
好看吗?
好看。
你闻闻这个香水,好闻吗?
好闻。
……
如此乏善可陈的简短对话,张思芮睡前乍然想起来,心头突然被熨帖得妥妥当当的。她翻身往被子上一骑,啧了啧嘴,缓缓勾出一个像是舌下压着霜糖的笑。白日里狰狞的世界渐渐远去。
新城区是大都刚划出来的新区,区域面积不大,人口也不多,相应的,分局配备的警力也寥寥,基本是压线走的。倒是似模似样地有刑侦组,经侦组,扫黄组,但刑侦、经侦的有时候也得去扫黄组帮忙——没有缉.毒组,但凡涉及到毒.品买卖,就直接转市局。
韩捷在连续迟到两天后,终于被路局逮到。路局龇牙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结果下午扫黄组敲门来借用警力的时候,直接越过赵大千,一脚就把她踢了出去。张思芮兔死狐悲,赶紧溜墙根儿要走,结果正撞进路局的视网膜里,不幸沦为“买一赠一”的“赠品”。
路局离开后,张思芮幽幽瞅着韩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