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上次从妙仪家出来,对门就是吴府,方老医师憋了一肚子气在门口碰到她,还说了几句顶头上峰的坏话。他从前就认识深居简出的吴莘么?
万富稳稳当当地顺着曾高给的台阶下,一五一十地说出方继和吴莘的过节。原来这两人是同乡,都是渝州人,方继年轻时被赶出赵藩王府,吴莘也出了一把力,不料在京城里再次相见,可谓是冤家路窄。彼时一个是初出茅庐、在王府里当差的医师,一个是从八品有些根基人脉的良医副,现在却半斤八两。医正和医备把王妃用错药的缘故推到方继身上,是吴莘亲自报到赵王耳朵里让他降罪的,几十年过去了,方继仍然恨得牙痒。
拎着礼品去看这个进谗言让他在渝州待不下去的黑心医师,其中的后悔不必多说,以他有棱有角的性子,吴莘驻进药局后他平日里打个照面都要啐上一口。造化弄人,现在不管是他主事了多年的惠民药局,还是南下的方氏队伍,他居然还要被他制着!今日两人分到了一辆马车,方继铁青着脸捱到城门,再也受不了冷嘲热讽,下了车就直接用方言土话开骂了。
罗敷听完了,唏嘘一阵,道:“还是你消息灵通。多谢,我们离那辆车远点。不过要是方老先生想要上你们的车,也是情理之中,不应推拒的。”
万富道:“我和他说过了,换我和吴先生一辆,他和颜美。”
罗敷和曾高都不禁对他又产生了好感,要是换成普通人,千方百计地要躲过去吧。
“秦夫人,陈医师,雪下得大了,我们还是上车为好。方公子应该马上就到。”
三人从城墙下踩着寸余的雪回门口,老人们吵累了,都已各自回到车厢去,只有车夫抿着烧酒,蹲在马匹旁拿树枝在雪上写写画画。
眼前白茫茫一片,罗敷收了伞,抖了抖伞面上的冰珠。南齐的雪沾到衣上就化了,她的风帽檐湿湿的,碰着额头很不舒服,索性摘下来拿手挡在头上,费力地登车。
仿佛有什么动静从几百尺开外响起,棕色的大马打了个响鼻,车夫也感受到地面的震动,站起身道:
“定是公子来了。”
罗敷半个上身还在车帘外,远目望去,只见两匹黑骐飞驰而来,蹄下溅起无数雪沫,马上的人身披大氅,眼眸如利刃。
她下意识地从车上跳下来,鹅毛般的雪片落在她的衣上,那斗篷的白色便深了很多,衬得发丝愈发漆黑如墨。
为首的马快如流星,在最近的一棵树下停驻。
“公子!”曾高对着策马走近的方琼轻施一礼,拍了拍罗敷,“你又下来做什么?快回去。”
来迟的方琼骑在马上,经过罗敷身旁时向她颔首:“秦夫人。”
罗敷嘴角露出明亮的笑意,他挥鞭一抽,黑马嘶鸣一声,载着人在门外的雪原上越奔越远,很快就只剩下一个黑点。
暮色渐暝,西方的天空奇异地透出一抹酡红,城内数百座高耸的楼宇静静矗立,撑起一角苍穹。
树下的人催马上前几步,银色的大氅带着簌簌雪粒,划破冷冽的空气。他扬手摘了风帽,清傲容华霎时辉映三千琉璃世界。
隔着翩跹的雪花,他直直望过来,眸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几乎要将密密的雪幕融化在天地间。
罗敷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此时的眼神。
“秦夫人!咱们要启程了!”
她朝他挥了挥帽子,又告别送行的朋友,转身利落地爬回车厢里。
鞭子重重地抽在马股上,车子顷刻间便出了洛阳。
第99章 声色
朝云漫洒,晨曦流金,黎明的天光照亮了郊外被夜雨打湿的土地。 原野之上丘陵迭起,河道曲折迂回,长长的马队在山川下迎着初阳迤逦行来,择一处高平地势就地休憩。
连着下了三天的雨,商队为赶路抄了近道。城外的郊野不安全,即使是夜里也不敢松懈,车夫们轮流引马,昨晚走了一宿,人人疲倦不堪。第一支队伍已经在两日前进入了原平的季阳府,这第三拨正随之要往府治嘉应去。
嘉应地处行省北边,四围多山,水运发达,是一座商贾云集的货物辗转之地。因是年节,家家门口挂着大红的灯笼,外地商贩开的铺子关了一大片,只有本地的摊主还守着糖葫芦和彩纸数铜板,还开张的铺子里就包括季阳府的惠民药局。
巳时过后,舟车劳顿的太医院众人在药局里住下,罗敷被安置在附近的客栈,房间虽小却干净整洁,很合她的意。方琼身份特殊,即使被削了爵也不是个小小的府治能怠慢的,再三推拒不过就住了府馆。季阳是个每年纳粮三十万石的上府,衙门建的气势恢宏,府馆自然也是金碧辉煌,不可与三进院子的州府药局同日而语。
罗敷一到房里便用帕子浸了水擦脸,冰凉的温度让她清醒过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眼间已是腊月二十九,明日就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他们要在城中过年,好吃好睡养足了精神,初三再上路。
每次过年她都是在玉霄山,年夜里两个老仆在饭桌上多加几个菜,饭后听师父在山崖上弹弹琴吹吹笛,一起慢慢晃回药庐,比平常迟些时辰睡觉,一睁眼就是第二年了。
过去的十七年什么也不用操心,等到真的只剩自己一个人,虽然也衣食无忧,但总归不是顺风顺水、平静恬淡的日子。她适应了毫无拘束的生活,但自从她踏上南齐的那一刻,好像注定要卷进一场又一场的风波里。
深冬的阳光浮现在近窗的绿叶上,南方的冬天依然很冷,却总是有太阳,温和地照着她的心事。
罗敷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觉得自己有点想他。
她不喜欢那么大的雪,也不喜欢那么多的人,她甚至对洛阳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只是他在那儿,她的目光就在那儿。
是不是应该给他写信?只出去几个月的时间,倒弄得像什么一样……她捏着指节,过年这个理由应该比较充分,不会显得她很矫情,嗯,今天晚上就写好了。
她的眼神掠过桌案上的纸笔,晚上还要和大伙吃饭,还要看烟火,说不定还要到药局去,肯定没时间,不如现在就写一封吧?
罗敷跑到桌旁,拉开凳子铺开纸张,瞄了眼忙碌掸灰尘的侍女,极快地研墨落笔,顷刻间洁白的纸上就多出几排字。
她手腕顿了一下,一定要写慢些,以免又被他嘲笑字太潦草。他是个无比麻烦的人,要是他兴致上来,她实在招架不住。
*
方琼站在药局的后院里,梅花开了三四株,绯红的花瓣落在他的狐裘上,韵致楚楚,艳色逼人。
药局建的年头很久了,大约有上百年。国朝溯源于南安,疆土刚刚扩展到郢水以北,天子就命太医院在全国各地设药局福泽百姓,然而到后来,惠民药局名存实亡,当地品质优良的药材不是被上贡就是被商人抢去,从没有药局的份。
但还是有例外的。
身后寂静无人,衰草迎风摇起,沙沙作响,一片云遮住了太阳,将老旧的屋子笼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下。
这是一座很老的药库,作为府治储存药材的地方,无疑空间很大。然而里面仅剩的药材极其普通,大部分的药斗子都空空如也,形容凄惨。
“引江,结果如何?”
树下,长随抹去额角的汗水,沉声道:“属下以为,那东西确实在这里放置过一段时间,公子的猜测……并不是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