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2 / 2)

韩夫人眉毛直颤:“庐江周氏有个好儿郎,我不过是问一问你的意愿,你就跟我闹死闹活的,好像我倒成了逼迫弱女的恶鬼了?你说了不乐意,我何时跟你再说过第二次?不是一直好言劝你放下,一天几个女伴,请来给你解闷?你要伴灵,我让人把你接到邯郸,离他的坟百里近;你要戴孝,我让人送粗麻;你吃不下饭,我让人变着花样做东西;你要写什么悼亡诗,我让人送素帛!可你呢?这是成心跟我添堵不是?”

突然扭头,话锋一转:“秦氏,你说我是不是仁至义尽!”

罗敷哪敢驳斥韩夫人,迅速点头。况且韩夫人字字说进她心坎。

但还没等她发表意见,妙仪却怒视她一眼,尖声叫道:“民间俗妇哪里懂得夫妇人伦的道理?妙仪虽愚笨,从小却知,妇人之义,一往而不改,以全贞信之节!夫君既殁,我本当守义死节,不为苟生!祖母竟然还会起让我再嫁的心思!周郎推掉了,可以后呢?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妙仪如何得免!还不如……”

韩夫人沉声怒吼:“你敢做傻事!”

侍女递上蜜水,哭哭啼啼地说:“夫人别气坏了身子,女君也是一时糊涂……”

祖母积威之下,妙仪不自觉畏缩,但随后鼓起勇气,眼中闪耀着坚定的光。

外人在场,甚至让她生出更加骄傲的神色。弱质寡妇,贞良节义,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

“孙女不敢让祖母伤心……但是,贞女不假人以色,祖母嫌也好,不嫌也好,我今日就是要效法梁寡高行,以劓明志!看谁敢让我再嫁!”

韩夫人捂着胸口:“你……你……”

老人终于气急攻心,双眼发浑,扶着柱子,慢慢坐下去。

侍女媪妪们听不懂妙仪的文言用辞,全傻住了,都在飞快地互相递眼色。

……

罗敷的反应其实只比众人快一眨眼的工夫。当妙仪说到“以劓明志”的时候,她还没完全懂。随后脑海里突然闪过王放的声音,不知在讲哪一课:“劓,旧时刑罚,引刀割鼻也。”

这才明白,这少女怕是真疯魔了。

而罗敷头顶轰然一热。她冲身而出,不顾一切的将妙仪用力一推。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妙仪颤手举刀,下狠心朝自己脸蛋戳刺!

咕咚一声,两个女郎同时倒地。妙仪拼命挣扎:“谁敢拦我……”

罗敷狠命按住她,终于骂出来一句:“你脑子里进浆糊了!”

身边众婢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围上去,哭道:“女君,女君!你要干什么!”

妙仪挣扎的力气大得惊人,刀锋来回在眼前锯过。众婢怕伤女君,也怕伤罗敷,谁也不敢太用力。忠心的侍女扑上身去,用自己的双手帮妙仪护住心窝。

只有罗敷在拼命夺她的刀,吼道:“你们都傻了!她不是要害我,也不是要自杀,是要割自己鼻子!给我按住!”

众人如梦方醒,七手八脚的将呜咽的妙仪按在地上,夺下了她手里的刀。

她喘息着站起来。衣衫乱得不成样子,袖口让妙仪指甲撕成条,小臂辣辣的隐隐作痛。

周氏从呆若木鸡中恢复出来,连忙过来扶她,整理衣衫,掀开袖口一看,白净的小臂上,被指甲挠出几道血痕。胳膊肘摔出一块青。

她心疼嘟囔:“小夫人,这是怎么回事啊……”

韩夫人被人喂了冰醴酒,又急扇扇子,这才恢复,还在咬牙嚷嚷:“这个忤逆子,都别管她,让她割好了!我没这个孙女!……”

妙仪两臂被按着,心愿不得遂,哭得晕了,又醒过来,没力气再哭,只是在一群婢媪的怀里小声哽咽:“你们、你们都不懂我……”

罗敷眼看韩夫人被气得够呛,心火直冒,冲着妙仪就怒喝:“我们是不懂你!你不就是想给你那没过门的亡夫守节么!不就是投了个好胎,仗着有人能养你一辈子?你看看外面大街上,田野里,多少女人抛头露面辛苦讨生活,织起布来三日断一匹,回家还要伺候夫郎尊长,孰高孰低?是她们,还是一个毁身残废不出门,让人服侍到死的贵女?”

韩夫人钦点的抹了蜜的小嘴,转瞬变成刀子。妙仪当即气得脸发白。

下人们不敢直斥女君,她这个外人总没顾忌。况且又是比她小的黄毛丫头,外强中干软柿子。骂两句,最多不过让人赶出去。

一众侍女乳母全懵了,怒视罗敷。女君从小到大没听过这种重话!

妙仪也怒,在地上蹬腿,粗布麻服裂出一道道口子。

“你不懂!我和她们不一样!夫妇……”

罗敷冷笑,纤纤食指点她鼻尖:“看来女郎只认女诫,以为我没读过?女有四行,德容言工,你自毁容貌,就是犯罪,以后等你死了,你夫君跟你地下相见,发现原来聘了个丑八怪,怕是就算贿赂幽冥地府的鬼吏,也得把你休了,另娶佳人!哦不,佳鬼……”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虽说有些胡搅蛮缠,但这最后一个假设的画面,却是妙仪从来没想过的。一下子哭出声来。

“我……我夫君不会嫌我……”

但这话说得蚊子细,自己连半分底气都没有,只得哭泣。

韩夫人无力地挥手:“带她回去休息,喂点热牛乳。看好了,房里别留一件锐器……”

她顿了顿,心有余悸,怜爱的眼神看了看妙仪,心灰意冷地补充:“她愿意戴孝守节,就任她吧。伺候的人,小心别说重话。”

在刀子和鲜血的震慑下,历尽千帆的老夫人,也终于对晚辈妥协。

一个力气大的老媪抱起妙仪,众人战战兢兢的告退。

只剩下韩夫人的几个贴身侍女,还有罗敷三个客人。此时又是心有余悸,又是尴尬。竹席上还留着几个酒杯,有的立着,有的倒了。侍女们手忙脚乱地收拾。

韩夫人深深看一眼罗敷,随后重重叹口气。

客舍里的冰化尽了,空气燥热起来。可那燥热只是浮在肌肤表面。罗敷反而觉得心中冷。

…”

她有点可怜这个富贵通天的老夫人了。她想着,以后要是自己有这么个孙女,怕是早被气死了吧?

她轻声道歉:“方才妾也是一时急躁,冲撞了女公子,实无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