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 顾云瑶慢慢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后背已经全是冷汗。这个梦已经许多年不曾做过, 突然让她重临了一番现场, 兴许是什么预示。顾云瑶的手心里面也都是汗,早早地就把桃枝和夏柳叫进来开始梳洗打扮,经过这场突发的噩梦, 睡意早就一道烟消云散了。
等用完了早膳,她也去了顾老太太那里,不过不是在老太太住的安喜堂,而是安喜堂后院外坐落的那座小佛堂。
小佛堂外面种了一株银杏树, 每回到十一月深秋之际, 那树上的叶子全部都落成黄色, 顾云瑶以往很喜欢这个地方,在树叶落到地面一大片的时候,她可以在上面踩来踩去,发出一些脆脆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以往祖母拿她没有办法,会叫扫院落的家仆晚几天再打扫,一次让她闹个够。
渐渐地,顾云瑶就不这么做了。
可能是她长大了。
顾老太太正在敲木鱼诵经,经念到一半,感觉外面来了人。她折身回眸一看,顾云瑶正站在树下面望着碧蓝无云的天空发呆。
不知道这小丫头在想些什么,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顾老太太把木鱼搁置到一边,从蒲团上站起身轻轻走到她的身边。
顾云瑶还望着碧蓝的天空。最怀念的还是“小时候”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因为她以前是个孩子的外观,正好可以趁这一点,把前世想过的却最后没能做过的事统统都做了一遍,也算是了却了前世的一个小小的心愿——以前她很胆小,很怕生,顾老太太在府内对任何人都严格,她连祖母都怕,不敢过分地与祖母亲近。这一世倒是不一样了,她学会了哄人开心。
包括大人之间商议许多事情的时候她也都在。因为念在她是一个孩子,反正也听不懂的份上,才留了下来。
这样顾云瑶才从长辈们口里得知了近几年朝廷的变化。
隆宝帝已经立了大皇子做太子,当年被人用计陷害的福建巡抚如今还关在诏狱里面不得伸冤。
还有……曾经的东厂一把手的督主大人阎钰山,已经在两三年前被提升为宦官一把手——司礼监掌印太监。
看到顾老太太走过来,顾云瑶亲自过去搀扶她。
顾老太太有些欣慰,揉着她的手,好一阵拍了拍。
昨日两个人说的事情,顾云瑶今天便要去做,顾老太太知道她过来是想再说这回事,杜名远那边,已经派去顾云瑶的心腹桃枝去请假,相信杜老先生今日看不到她的话也能松一口气。
顾老太太这件事对顾云瑶来说十分不易,这是逼着这个孩子放弃她的表哥。
顾云瑶和蔺绍安两个孩子,本来是可以在一起的。若不是蔺老太太那边弄了一个糊涂账,不至于如此。
可顾老太太也能理解蔺老太太,她思儿心切,两个女儿统统不在身边了,其中一个还是因为他们顾家对不起侯府。蔺老太太一个人独守侯府大半辈子,儿子奉命镇守边关重镇,那是抵御外敌的要塞部位,不能不防。想把唯一的孙子留在身边,才安排了这桩亲事,哪想到遭到了孙子的反对。
如今是骑虎难下,若是当真退了定南侯那边的婚事,还不知道要如何得罪了定南侯家!
顾老太太知道,顾云瑶是不想把蔺绍安卷进来,他如今只是世子的封位,将来是要做侯爷的,如今在边关历练也是为了日后做打算,千万不能在这么重要的关节出了岔子,昨日看到顾云瑶听到蔺绍安已被婚配后,失神的片刻,就知道孙女儿心里其实已经放不下蔺绍安了。如若不然,怎么会每年都寄信给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他在宣府镇那边过得如何,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之类。
顾老太太几乎有一刻的念头想叫云瑶不要去侯府了,便是得罪了又能如何,儿女婚姻大事,若是将来过得不幸,那也是毁了几家。
但她的理智还是把她极力拉回头,顾老太太这才没有劝说顾云瑶,只叫赵妈妈下去,把马车安排好了,蔺老太太那边曾经给过一个侯府的腰牌,见牌如见她本人,有了这个腰牌,顾云瑶可以随意进出侯府,无人敢阻。
她这就下去了。夏柳本想跟在小姐的身边,一道同去侯府,路上好照应他们家姐儿。
顾云瑶却谁也没有带,一个人独自上了马车。垂眸坐在车里面,有许多话在心里面翻腾,但是见到外祖母以后,可能就不知道该如何说了。也不是不想说,而是有些话,当真不能说。只能挑了帘子,望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的街市发呆。
……
顾府的外院里头,竹林里面通着一条曲径幽深的小道,沿小道一路往前走,能看到坐落了一间含有抱厦的房子,便是顾府供少爷小姐们读书的地方。
家塾附近不远处还有几间给外客住的房子,杜齐修正坐在屋子里面想事情。
昨天和顾云瑶下完棋以后,他一夜没有睡好,总在想她每一步走棋的方式。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连落子的姿势都那么像。甚至杜齐修刻意观察了一下,顾云瑶从棋蛊里捏出棋子时,会有一个惯性的小动作,正是这个小动作,也深深地出卖了她。
那个人也是,从棋蛊里抓棋时,喜欢先拨一拨上面一排的棋子,从下面取棋。
若说两个人的走棋方式可能是因为巧合才如此相像,为什么连习惯也能如此吻合?
杜齐修想不明白的地方太多,恍惚想起他昨日找顾云瑶,是要陪顾府大少爷顾钧书一起还信。
倒是这信也实属奇怪,如今在他手里头的信有两封,从信封上可看出,两人的笔迹完全不同。一个刚劲有力,一个工整清秀。
刚劲有力的那个已经点墨力透了纸背。他捏起这一封,往日光下一照,还妄想能从里面看到内容,结果发现根本是无稽之谈。
信封被做了特殊的处理,沾水不融,杜齐修想了办法想把信封密封的地方沿着边一点点撕开,好在看过其中内容以后还能粘回去。
顾云瑶说他不是君子所为,他本就不是什么君子,怕是那顾钧书也对信里充满了好奇,才把信给偷了去。
他也想知道,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屋外突然进来一个人,杜齐修刚撕开一点,把信重新藏回枕头底下。
是杜名远。
杜齐修起身收拾好了桌面,给他搬了一张圆凳,请他入座。
杜名远看到他有点紧张的样子,还有床上有没能收拾的痕迹,枕头也是乱堆乱放,他想走过去替儿子把房间内收拾好,杜齐修却突然冲了过来,捏住他的手腕,甚至是拦住他。
杜齐修笑道:“父亲今日早上不用教书吗?”
虽然有点古怪,但杜名远只看了看这个最近没有惹事的儿子两眼,重新坐回圆凳上去。杜齐修给他老人家斟了一杯茶,无时无刻,这屋内的茶水都是热的。
杜名远根本没有心思喝茶,他就坐在那里不说话。杜齐修站在他的身边,他抬头看了看,小儿子如今生得是既高大,又年轻俊朗,比他年轻时要风流倜傥。说到风流倜傥,他一个迂腐顽固的老头子,不知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迷恋女人温柔乡的儿子出来。
杜名远知道,他的儿子看起来是收心了,其实压根就没把心思从顾府二小姐的身上挪开。几回来看他学问做得怎么样,杜齐修都在望着窗外顾府家塾的方向发呆。
那二小姐是他以前赞不绝口的得意女学生,早知如此,当年他根本不可能往家里寄信时说些关于顾府和顾府二小姐的事,也更不可能在顾二爷提出要让杜齐修暂住府内这种事时同意他的做法。
“今日二小姐告假,说是有事要去侯府一趟,”杜名远观察他好一会儿,发现他暂时没有越矩的行为,才喝了一口茶道,“正好三小姐身体抱恙,她身边的丫鬟也过来给三小姐请假,我这就抽空过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