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见他面色不大好,他就有些奇怪:“顾老兄怎么也过来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
顾承谦与陆九龄乃是素来交好的,有脾气也不是对着这一位好友,所以说这话的时候还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
但看向顾觉非的时候,那一双老迈的眼底,就没有半点温度了。
顾觉非当然看见了,只是心底那一股荒谬的感觉又生出来了,一面觉得悲凉而且讽刺,一面又觉得好笑。
从永宁长公主到他这亲生父亲,个个防他甚于防贼!
不过是坐在这里与陆九龄聊了两句,还没说什么呢,他们便紧张成这样;不知他日真要谈点什么了,他们到底会是什么脸色?
陆锦惜啊陆锦惜……
是他的缘,也是他的劫,可惜偏偏是个“瞎了眼的”,而且一点也不蠢,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骗回家的。
他想着,只淡淡回视了顾承谦一眼。
面对着比自己官阶高不少的、甚至是他亲生父亲的顾承谦,他竟然就坐在那儿,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更没有开口称呼过半个字。
若不是知道,只怕还以为爷俩是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的政敌呢。
永宁长公主看了,心里面也莫名有些难受,暗叹了一声,却也无能为力。
顾承谦却是早在顾觉非扬言说要娶陆锦惜的那一夜,就已经彻底对这个长子失望了,他不招呼,他也懒得搭理,只当是个没三两句话交集的陌生人一样。
当下,只伸手把陆九龄给扶了过来:“远远瞧见陆兄,忽然想起你我也许久没一起喝过了,不如过来,喝上两杯。”
“哎,这正好!”陆九龄一听,便拍了一下手,一面回顾承谦,一面跟顾觉非说话,“我还真有点话憋不住想要跟你说道说道呢。让先啊,你可记着别再喝了,我跟你爹聊聊去。”
顾觉非挂了满面的笑,起身来对他拱手:“还请老大人放心,觉非谨记,不敢再喝了。”
从仪态,到神情,到语气,真真是芝兰玉树,挑不出半点的错儿来。
陆九龄看了是打心底里赞叹,摆摆手走了,转头还跟顾承谦夸:“哎,顾老兄啊,能养出这么个好儿子,我是真羡慕你呀。”
顾承谦回想那场面,却觉得心里针扎一样,连话都说不出来。
两位老大人一道走了,没多一会儿就回了他们自己的席上。
旁人见了,只觉得礼部这一位以前不很起眼的陆尚书,行情忽然就走俏了,顾大公子跟他说话也就罢了,没多久永宁长公主也来了,现在连顾太师都亲自来跟他一道走!
奇了怪,这朝中是出什么大事了了吗?
许多人看了不明白。
但站在原地的永宁长公主和顾觉非,却比谁都明白。
人一走,永宁长公主脸上那笑意便渐渐隐没了,只用那一双有些深沉的眼眸,注视着他,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警告:“顾觉非,顾大公子,你一身都是罪孽,可让陆老大人安享晚年吧。若叫他知道你当年做过的事情,又让他叫他如何看待太师大人?”
毕竟,顾觉非是当年含山关一役真正的幕后黑手,说是“始作俑者”也不为过。
是他算计死了薛况,让他殒身沙场,尸骨无存;也是他让陆锦惜死了夫君、守了寡;更是他,让将军府那几个孩子年纪小小就没了父亲……
陆九龄固然欣赏他,可若得知这一切,知道是他让自己的女儿受苦,还能容得下他?
永宁长公主觉得,只怕不会。
她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也不觉得顾觉非会猜不到这当中的因果联系。可她没有想到,听完了她这一番话,他竟然笑了。
“如何看待?陆九龄好歹是个是非曲直分明之人,我看他高兴还来不及。长公主只怕是杞人忧天,担心得太多了一些。”
“你!”
她素知顾觉非能言善辩,只是寻常很少与人争论,可没料想过有一日自己竟会亲身体验到被他讥讽的感觉!
这一时间,竟都忘了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
顾觉非却没管那么多了,向她一拱手,丢下一句“我想做的,你们拦不了”,便笑了一笑,转身便朝席外走去了。
永宁长公主站那儿,被他气得胸膛起伏。
这一瞬间,竟觉得顾觉非实在可恶至极!
她哪里能想到顾觉非在想什么?
寻常人若知道是他让自家女儿守寡,必定恨毒了他;可陆氏的悲剧,根本原因就没在顾觉非的身上。
薛况之死,是他所为;可陆氏的遭遇,却源于皇上,源于薛况!
只三两句言语间,顾觉非就能感觉出陆九龄对薛况十分不喜。
纵使他名声赫赫,在外人眼中乃百战不殆的镇国大将军。可在陆九龄眼底,就是个“不知廉耻”的“武夫粗人”,是正妻还没进门就在外面养了胡姬做小妾,还把庶子带回来给自己女儿没脸的王八蛋,是那个冷落自己掌上明珠叫她受内宅之苦的薄情汉!
那模样,就差没撵到薛况衣冠冢前面,指着他牌位骂了。
怕是薛况死的时候,他出于家国大义惋惜了几句,可私底下未必没有拍手称快大叫一声“死得好”。
如今女儿肯改嫁,他高兴得跟过年似的。
永宁长公主竟说陆九龄得知真相后会厌恶他顾觉非?那可真是太不了解这一位老大人了。
顾觉非踱步出去,不知觉间已经走到了宫门口,抬头一望,天幕透蓝,回想起方才他们那如防洪水猛兽一般的模样,到底没有忍住,摇头一叹。
空气里浮着浓烈的酒香。
他一下就闻见了,顺着这酒香转过头来,就瞧见了坐一旁喝酒的方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