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光这些年在乡下早就习惯了早起的,因此这会儿早已收拾停当,听到敲门声,便抢着过去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个麻杆似瘦长的婆子,看年纪在四十上下。她垂眼看看吉光,不禁一皱眉,道:“你就是吉光?”
吉光点头。
那婆子似对她的矮小单薄很是不满意,摇着头道:“我姓张,管着灶下的差事,长寿爷把你分到我那里了,这就跟我走吧。”
那许妈妈在院内听到这声气儿,忙回屋从被褥底下抓出两枚银币,跑过去拉住那张妈妈的手,巴巴地笑道:“竟麻烦妈妈亲自过来接我这孩子,”说着,悄悄将银币塞了过去,“我这孩子以后要承蒙妈妈多关照了。”
张妈妈的眉一皱,却是忽地一收手,便叫许妈妈手里的银币掉在了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张妈妈厉喝道,“你当我们王府是什么地方?竟搞这种歪门邪道!不是看在你一把年纪又是初来乍到的份上,非告诉到长寿爷那里,打你一顿板子不可!”说着,扭头瞪着吉光喝道:“还不走?!”
见她喝骂着许妈妈,吉光顿时就恼了,才刚要上前争辩,却是被许妈妈一把拉住。许妈妈忙不叠地对那张妈妈弯腰道歉道:“都是我这老婆子不懂事,坏了规矩,妈妈千万莫恼,再没下回了。”又道,“我这孩子很是勤快的,断不会像我这老婆子这般糊涂,还望妈妈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多担待一二。”说着,怕这婆子会迁怒于吉光,忙推着她的肩,催着她快走。
吉光这才愤愤地跟在那妈妈身后,往厨房那边过去。
一边走,那张妈妈一边头也不回地冷哼道:“那是你姥姥?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不管以前你们是在哪个府里当差的,都不许把这坏毛病带进咱王府来。进了咱王府,你们就得守咱王府的规矩,咱这里可不许有这种腌臜事,再有下次,直接打断你们的腿,再撵出去!”
许是没听到身后的声音,张妈妈忽地站住,回身瞪着吉光道:“可听明白了?!”
吉光瞪着她,却是死倔着没有开口。
张妈妈不由就是一皱眉,喝道:“回答‘是’!”
可见吉光仍是那么瞪着她不开口,她不禁更恼了,怒道:“你以前到底在哪个府里当差的?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我以前没当过差。”吉光抬着下巴道。
在吉光没开口前,这张妈妈断定她是个男孩,可她一开口,那清脆的女童声音顿时就叫她一怔。仔细看她良久,想着长寿爷那里不可能分不清丫环和小厮,便摇了摇头,叹气道:“就知道好的也到不得我这里。”又瞪着吉光道:“还得叫我从头教你规矩,真是麻烦死了!”
又道:“府里的规矩,品级比你高的人问你话,你得立时回答。比如我才刚问你‘可听明白了’,你需得立时回答‘是’或‘不是’。还有,你一个才进府的小子,都还未入等,竟敢在我面前‘我’啊‘我’的起来?!下次再敢这样,看我不拿大耳括子扇你!也省得叫你犯到长寿爷的手里,倒带累得我们灶下的人全都跟着脸上无光!”
吉光不由就眨着眼道:“你不是还‘我’啊‘我’的嘛?”
那张妈妈的小三角眼儿一瞪,叉腰怒道:“我是这府里的三等管事,我能跟你我啊我的,你不能跟我啊我的,这是上下尊卑,你可懂了?!”
她这么一说,吉光想起来了,徐家似也有这等规矩的……
紧接着,她忽地又想起来,似乎她在周湛面前,一直也都是这么你啊我的来着……
见这“小子”终于不再犟嘴了,张妈妈这才满意地将那叉在腰间的手放下,才刚要回身,却是忽地又注意到她身上的衣裳,便抬手指着她身上的衣裳喝道:“你穿的什么玩意?!”
吉光低头看看自己,“衣裳啊。”
张妈妈又皱了一下眉,却是没再说什么,只领着她往前走去。
昨儿吉光就知道,她此刻是在王府的后花园里。她想着,王府的厨房怎么也应该是设在王府内院的某处,不想那张妈妈带着她途经后花园的大门,却并没有从那道门出去,而是领着她又往花园的东北角上走去。
在后花园的东北角上,有着一处挺大的院落。此时那里正人来人往热闹得很,且人人手里都提着食盒——吉光这才知道,许妈妈一早提来的早饭,是出自这里。
不过,张妈妈并没有领着吉光进那院子,而是带着她沿着围墙绕到后面,从一道不起眼的小角门进了后院。
后院的角落里设着一口水井,井台边,好几个妇人正坐在几张小杌子上说笑着,见张妈妈进来,几人忙跳了起来,纷纷凑过来笑道:“妈妈这是去哪儿了?前头黄妈妈问起来了呢。”
“怎的?!”张妈妈一翻那三角怪眼,“难道我是大厨,离了我,咱府里就开不了伙了?!”
顿时,那说话的妇人就不开口了。
张妈妈回身扯过吉光,将她往众人面前一推,“给咱们分了个新人。喏,就是这小子。”
那几个妇人全都在三四十岁左右,生得都是五大三粗,原本就矮小干瘦的吉光往她们中间一站,简直跟个豆芽菜似的。其中最为肥硕的一个妇人见了,不由就过来往吉光脸上摸了一把,回头望着张妈妈笑道:“哟,给我们送这么个小不点儿过来做什么?他是能担水啊,还是能劈柴?”说着,抓起吉光那细瘦的手腕,冲着众人摇着,笑道:“瞧瞧这小鸡爪子。”
众妇人顿时就是一阵大笑。
吉光却恼了,猛地将手从那妇人手里扯回来,回头看到墙角那里堆着一堆圆木,圆木前,一个木墩上还立着一把斧头,她便掉头跑过去,从木墩上拔下那柄看着几乎跟她差不多长的斧头,又从那圆木堆里抽出一块圆木,往那木墩上一放,抡起那斧头,就毫不费力地把那圆木给劈成了两半。
撑着那斧头的长柄,吉光掉转头,扬着下巴瞪着那些被她这突然的举动给惊得呆立在那里的妇人们,道:“小鸡爪子也不耽误干活。”
她满以为,她这一手定能镇住那些妇人,不想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铃响,那些妇人像是突然被人放开的傀儡娃娃般,忽地全都动作了起来,这个说,“哟,都这个时辰了!”那个道,“坏了坏了,前头的水缸才满了三口。”竟是没一个人搭理她,说话间就各自散开了。
见她呆站在那里,张妈妈的小三角眼儿微微一眯,心里虽暗暗点着头,嘴里却教训着她:“逞强好勇,这脾气得改!”说得吉光不由就是一嘟哝嘴儿。
张妈妈过去,捡起地上那劈成两半的圆木,冷笑一声,又道:“好好一块柴,被你给劈废了。”
这话却是叫吉光一阵不服,“哪里劈废了?!不是劈开了嘛?我在家就是这么劈的!”——虽然舅舅家多的是男丁,可架不住吉光(那会儿还叫翩羽呢)自己觉得劈柴好玩,每每抢着去做。
“你这能用来做什么?”张妈妈掂着那两块一大一小的半圆木块冷笑道:“做什么菜,炖什么汤,需要多粗的柴火,这都是有讲究的。你这是能炖肘子啊,还是能炖熊掌?!”
好吧,术业有专攻,看来劈柴也不仅仅是个体力活儿。吉光只好认输了。
张妈妈看着她又冷笑道:“咱们府里做什么差事就要穿什么制服,你这衣裳不对,先去制衣处领了制服再过来。”
*·*·*
晚间,提心吊胆了一天的许妈妈迎着吉光回来,不由就围前围后地将她上下检查了个遍,见她没挨打,至少放了一半的心,又道:“分派你做什么活了?可有骂你?”
吉光郁卒地往那椅子上一倒,嘟哝道:“叫我先学规矩呢。”
她不高兴,许妈妈倒是一阵庆幸,道:“姑娘原就不是做粗活儿的人。”又问,“灶下都做些什么活计?”
“担水,劈材,洗菜。对了,还杀鸡杀鱼杀猪……”
她的话还没说完,许妈妈就是一声惊呼,“你哪能做这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