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许多人事, 都是自己不如旁人看得清楚。卫绍听着明康帝满嘴的谎言, 只觉得荒谬至极。
“当年之事,许多现下已经说不清对错了。”明康帝叹了一声, 看着如青竹般身姿挺拔的卫绍,对那些陈年往事突然有些难以出口。
到了如今, 明康帝做事已经极少需要向人解释什么。但在他面前跪着的,是他与晋妱的儿子, 是他最爱的女子为他生下来的,自然该有些不一般的待遇。
他有好几个儿子, 只有卫绍能让他一退再退。
明康帝摇了摇头,罢了, 儿女都是前世的孽债, 他缓缓道:“朕与先宁远侯是表兄弟,朕为长兄,对表弟一向放纵。但钟昀自小便喜欢淘气, 当年朕与钟昀兄弟微服出巡, 在衡阳湖畔邂逅了你母亲。朕一见倾心, 当即让人到晋家提亲,就在晋家人犹豫的当口, 钟昀横刀夺爱,你母亲品性单纯, 受不住他的诱骗, 以死相逼于朕, 朕不得不放手。”
想到当年晋家人对他的羞辱,明康帝心中已经云淡风轻了。晋家人怎么会觉得,一个帝王的尊严是能轻易践踏的。他不忍责备晋妱,但不代表他不会对晋家人膈应。
明康帝呼出一口气:“情爱之事从来由不得人心。朕对你母亲一直放不下。钟昀逝世后,你母亲还是花信年华,朕不忍她在后宅苦熬,才想着将她接出来。”
卫绍静静听着明康帝颠倒黑白,原来对上位者而言,指鹿为马是那么容易:“先宁远侯夫人愿意跟着您吗?”
明康帝对卫绍的称呼有些侧目,他忍了又忍,才忍住纠正的冲动,带着惘然的语气道:“女子在礼法上束缚颇多,她为着名声着想,自是不愿意的。”晋妱非但不情愿,且对他恨之入骨。但她是那样的美丽,做妇人打扮的晋妱,就像从娇嫩的玉兰蜕变成绝境中燃烧的凤凰花,明艳不可方物,美得异常惊人,两种不一样的风采让他爱入心底。明康帝即使此时想起晋妱,心脏仍是跳动不已。
为着如此,他看着卫绍的眼神几乎软成了一滩水:“卫绍,你要记得,贞节牌坊只是一种维持稳定的手段,哪比得上你母亲后半辈子的快活自在。朕多年来垂拱而治,感悟许多,你是皇子,以后目光也要学着放开一些。朕与你母亲,先是被宁远侯所误,后来摒弃前嫌再度相合。你母亲本来已经原谅了朕,可惜老天不愿成全,让你母亲生下你之后便撒手人寰。”
晋妱逝后,他十分消沉。当时宫中正好有一个小妃嫔同样难产,明康帝本是想李代桃僵,把卫绍充作妃嫔之子,但皇后执掌后宫,似乎发现了些端倪,那段日子江首辅一直盯得很紧。
这位老大人与先皇关系极好,自小就为明康帝启蒙,当了他十多年的老师,又有先皇遗诏做后盾,明康帝多年来受他掣肘,只能步步退让。他不得不先把卫绍带离京中躲躲风头。
明康帝只是在晋妱身上迷了眼睛,他很清楚,他对晋家人这般狠手,晋家人一定对他恨之入骨。但再恨他,卫绍也有晋家的血脉。由晋二看护卫绍是最安全的。除此外,卫绍身边还有他安排的许多嬷嬷太监。他本来想着双方互相监视,便可万无一失,没想到会真的出现问题。
无论卫绍私底下性情如何,他在御前一向克制。但他现在实在有些忍耐不得。他从来没想过在他心中一贯精明强干的皇上,居然也会有这么糊涂的时候。卫绍现下的心情,除了大失所望外还有一种难堪屈辱之情。明康帝说的那么好听,但事实不过是他强迫先宁远侯夫人与他通奸,还生下了一个罪恶之子。
卫绍想问,这难道就是皇帝对宁远侯心生厌恶的原因吗?但话未出口,他又噎下了。以明康帝如此理所当然的态度,他必然觉得所有人事都应该为他的喜恶让步。
卫绍没有提起钟涵,明康帝却又想起了他方才的问题,道:“你与宁远侯虽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但宁远侯品性不堪,你若想与他一叙兄弟之情,便要有把握能够钳制住他。”
先前明康帝怕钟晏泄露这件事,一怕旁人会对卫绍有偏见,二是怕卫绍从其他途径得知此事,他不能控制住他的想法。但他为这件事铺垫了两个多月,循循善诱,卫绍必定会明了他的心情。
至于钟涵那边,明康帝根本不怕他知道他母亲之事,他知道了又如何?说什么父母之仇,世上多的是被权势打脸后仍然匍匐在权势之下的人,钟涵若是真的硬气,他大可不要皇家赐予的爵位。若钟涵真能做到这点,明康帝必定对他另眼先看。
他心中有些叹息,父母之爱子,为之计之深远。自从卫绍在他面前出现后,他便处处为他筹谋。钟涵与卫绍是天然的血脉牵连,卫绍录入皇家玉牒,是更符合钟涵利益的做法,钟涵必会全力支持他。
作为诚意,他也会让卫绍拥有一个让满朝文武都无可置疑的出身。
卫绍深吸了一口气,唇边掠过一抹笑容:“臣谢皇上为臣解惑,臣今日有些不适,恕臣告退。”没等明康帝回答,卫绍便退出了乾清宫。
直到站在乾清宫外的月牙门上,被秋日的凉风吹了又吹,卫绍才发现自己的牙齿一直在抖动。
秋日晴好,卫绍租住的小院子里,却有着与他的心情完全二致的悠闲自在。
福寿正跑上跑下地为他的干爹拿茶叶、烧炭炉,偶尔外头有穿街过户的小贩叫卖吃食,阿圆还要指挥他出去买吃的。
累得福寿满脸都是汗水。阿圆却是笑呵呵地坐在芭蕉树下的躺椅上,精瘦的四肢与他的名字完全不符。
若是没人提及,谁都会以为他是这家的老太爷。
福寿用袖子抹了抹汗水,抱怨道:“干爹,你也太享受了。”以前在乡下时,他干爹还不会这样指使他的。
阿圆还没说话,大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福寿探头过去,先是看见卫绍的身影,然后他就松了口气。这段日子一直跟着卫绍上上下下的铁块头不见了。
福寿顿时笑逐颜开,对着阿圆道:“干爹,你一来,就把福气带来了。”这座小院除了一煮饭的老嬷嬷外,日常就只有福寿一个人。福寿跟着卫绍久了,也喜欢清静的日子。天知道那个来历不明的铁块头过来之后,他压力有多大。
阿圆却没有应福寿的话,他想了想,走进卫绍的书房。
卫绍正坐在椅上闭目养神,他听见声响,睁开了眼睛,嘴角带上了些苦涩的笑意。
阿圆像小时候一般走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拉长了音调喊了一声:“我的小少爷哟。”
卫绍看着眼前的老人,不知从何说起。
阿圆的话,他自然是信的,但心中到底对皇上还藏着一分期待。无论如何,这段日子,皇上总算对他不错。
阿圆布满皱纹的脸庞一直不错眼地看着卫绍,他并不老,只有四十余岁。卫绍金榜题名之后,阿圆就一直做着准备会有人过来找他,为此还特意装着摔断了腿,故意不和卫绍一同上京。果然,他想钓的那条大鱼找上门来了。
卫绍到如今也明白阿圆为何会交代他殿试时一定要佩着那枚有裂痕的玉佩。卫绍不怪他瞒着他,他父亲忍辱偷生,就是为了今日之局,阿圆向来忠心,执行起来不会打一丝折扣。
想着一切都如姑姑与父亲十六年前计划的那般进行着,卫绍下意识地摸着手腕处的圆印,心中难得有些迷茫。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与钟涵竟然会是表兄弟。父亲自然是希望他为晋家报仇的,否则他不会从小就逼他念书,让他参与科考。
他想让皇上一眼就能将他认出来。
为此他在三岁前夜夜用秘药在他手腕上烙下圆印。到了今日,这个朱红印记早就是水洗不掉,只能永生跟随着他。
想着晋家上代人想出来的这个混淆皇嗣的计谋,卫绍心中十分沉重。
晋家是前朝大族,虽然已经败落,但家中仍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手段,姑姑为了今日之仇,在生产之时就做下手脚,她用秘药在她生下的孩子身上留下胎记,无色无味,就连太医都辨认不出来。为着这个小巧的印记,姑姑假意顺从皇上,叫皇上把伺候她生产的一干嬷嬷下人都打死。
明康帝之所以会觉得姑姑原谅他,那是因为晋妱已经不想活了。晋妱对他有切齿之恨,她早就想好要用晋家血脉替代皇嗣。他父亲偷走的孩子,半路上就被丢在山间,若是侥幸没有被豺狼所食,也是活不下来的。
他的实际年龄,应该比姑姑生下的那个孩子大一岁,是他父亲在晋家未曾败落前,与村女一夜风流留下的落网之鱼。
卫绍伸手按着阿圆的老手,道:“我欲到宁远侯府一趟。”
阿圆笑着道:“是该去的,咱们都是亲人。”他想了想,“小少爷去之前,要先想好要怎么与姑奶奶的儿子说话才行。少爷性情温和,姑奶奶的儿子与少爷,未必有一样的想法。”
阿圆慈爱的眼睛里满是对卫绍的担忧,卫绍心中暖了一暖:“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