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愿意说,那就去我那儿吧。”贺穆兰将张斌一把横抱起,又扭头和阿单卓吩咐道:
“将新买的旧衣服罩住他的头面,假装是个病人,我带他回客店。”
妈啊,不过开了两间房间,如今却要住上六个人吗?
那客店的老板,会不会赶他们出去啊!
事实证明,这间客店的老板和下人虽然不喜欢贺穆兰接二连三往里面带人的行为,但也不准备为她的这种行为做些什么。
一是贺穆兰和阿单卓一看就是鲜卑人,他是开店的,不愿意自找麻烦。二来,这贺穆兰带回来的人都是看起来就像是走投无路的人,这客店的老板既然有这么好的声誉,让平陆当地的人热心的为贺穆兰推荐到这里来住,那就一定不是什么坏心肠的人。
所以他即使觉得这两个鲜卑人有所不对,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贺穆兰带着那个被遮住头脸的“病人”上了二楼。
他甚至还让小二去给楼上送一盆热水。
对于这一点,贺穆兰心中也有些感动。她和爱染还在路途中时,就听他描述过他师父所说的平陆。在他师父的口中,这是个百姓十分良善热情,愿意帮助别人的富庶之地,如今虽然因为吏治不清的原因百姓不复往日的热情,但那种良善依然还在,只是已经变成了在需要的时候才显现出来。
贺穆兰抱着张斌一直进了爱染他们的屋子,这才让阿单卓关好门窗,守住门户,掀开了遮着他头脸的衣服。
“这是……”痴染在报恩寺住了那么多年,自然认得这个跟在慈苦大师身边一直学识字的孩子,当场就犹豫地开了口:
“张斌?”
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张斌早就穿了破旧的衣服,又用锅灰和尘土将自己的脸抹得只剩眼睛,若不是他又哭又被贺穆兰连抓带抱,怕是就算是痴染,也认不出他的样子来。
张斌骨碌一下下了地,见到痴染也是瞪大了眼睛。
“痴染大师!若叶小师父!你们竟都在这里!”
“叙旧等有空的时候再说。”
贺穆兰从阿单卓手上拿过在集市买的衣衫鞋履和布帽,将它们递给痴染。
“这是些冬衣,成衣难买,我们走遍集市,也只买了这么几件。好在这是冬天,一件衣服穿久点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无非就是难闻些。如今都扮演乞丐了,还怕什么气味难闻!
“多些施主。这样便已经是大好了!”痴染念了句佛号,毕恭毕敬的接过衣服,又递于身后的爱染。
“贺施主,不知张斌为何会跟你一起过来?慈苦大师可好?”
慈苦大师和痴染是同时藏起来的,只是他藏在了浮屠里,慈苦大师藏在了市井之中。虽然他不太清楚慈苦大师的近况,却知道张斌的母亲一直在偷偷供养慈苦大师,所以才有这么一问。
慈苦大师的结局此地的百姓都知道,只是爱染和贺穆兰不知,已经藏起好多个月,最近才被阴差阳错封死在浮屠里的痴染师徒也是不知,如今一问,贺穆兰脸中出现了一抹悲悯之色,那张斌更是将牙齿咬的嘎嘎直响,恨声道:
“慈云大师……被江仇那狗官害死了!”
顿时间,三声佛号响起,若叶更是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痴染大师,这张斌确实是慈苦大师教导的孩子不假?”贺穆兰轻声问他。
“是。他跟随大师时间最长。许多孩子学写字无非是想转为需要识字的学徒,或是想要多个谋生的路子,只有他一直都跟着大师学习经文术数,不曾离开。是以我才这么熟悉他的样子。”
痴染心中也是悲凉,故人还在,师叔却已经圆寂,他虽逃出生天,也不由得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我明白了。”
贺穆兰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门。
待她再回来之时,手中已经多了纸笔。这些原本放在她的包裹里,她刚才去一趟自己的房间,便是为了取这个。
“张斌,我却是不是什么鲜卑大人,这事我不是骗你。”贺穆兰见张斌一脸心灰意冷的样子,继续说道:“不过我曾经替大魏征战十二年,如今虽解甲归田,也还算有几分面子……”
张斌猛地一抬头,满脸不可置信。
痴染和若叶更是“啊”了出来,只有爱染似乎毫无所动,只是站在一旁闭目替未见面的师叔念诵着经文。
“此地县官若却有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之处,朝廷一定不会轻饶。只是你如今一无人证物证,二也人微言轻,所以这案子,确实不太好办。再者你母亲与你供养慈苦大师,犯了陛下的禁令,这也是事实……”
贺穆兰见张斌面容从刚刚有了些神采又变回面如死灰,便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乱想什么呢。我没说丢开不管。”
“这么说吧,若你告他贪赃枉法,或者将你母亲和慈苦大师屈打成招致死,这案子几乎是不可能告的赢的。除非你收集足够的人证物证,但我见你此时的情况,怕是熬不到人证物证具齐,就要被那江县令发现踪迹而抓走了。所以……”
贺穆兰狡黠地笑了笑。
“我们不能告他这个。”
贺穆兰坐在案前,铺开纸,将墨盒里的墨微微兑上一点水,开始写起字来。
痴染、爱染等人都识字,见贺穆兰奋笔疾书,立刻围上前。
“陛下在正月下了灭佛令,是为了改变佛门容纳大量壮丁躲避徭役的行为。国家征战多年,男丁数量锐减,佛门却一直在收留各种年轻人,对于眼睁睁看着田地荒芜却无人可种的朝廷来说,灭佛便是最快的解决这种矛盾的办法。”
贺穆兰一边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一边手中笔杆不停。
痴染之前也曾听过这种言论,并觉得朝廷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错误。但因为他自己恰恰就是要被强劝回去种田的“僧人”,所以心中即使有些认同,也还是认为这种残酷的法令并非仁君所为。
“既然陛下灭佛是为了稳定国家的局势、减少矛盾,那他就一定不希望有人借着他‘灭佛令’的幌子为自己敛财,甚至是败坏他的名声。这江仇动辄将人污做有‘收容沙门’嫌疑之人,名为‘搜查’,实为‘抄家’,迟早会激起民怨,引出大祸。”贺穆兰将笔在墨中蘸了蘸,继续写了下去。
“若不对这种行为进行严惩,待日后灭佛令下达到各州县,各州县的父母官纷纷借着这灭佛令效仿与他,那天下动乱也就离得不远了。”
她沉下心来,将一路的见闻一一写入信里,前面佛寺的惨状只是一笔带过,着重写了平陆此地原本是如何安宁,却因为江仇拿了“灭佛令”借题发挥,四处抄家扰民,将此地弄的如何民不聊生。
陛下明明下令是“五十岁以下僧人还俗”,如今却是连五十岁的僧人都无法在寺中养老,因为寺里已经毫无恒产,钱粮也被搜刮了干净。
这么多无家可归、无衣无食,对朝廷这一举措产生了“怨愤”的百姓聚集在一起,若不能处置好江仇,这股子怨愤就要从江仇的身上而转到其他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