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只有一具尸体,一样的背朝上,缠着绳索,长发,像是个女人。和其他用来解剖的尸体不同,这一具,似乎年轻得过分。
而且尸体背上,有一块长方形白色的东西,是纸吗?
那纸上写着什么吗?
柳絮走到离尸体最近的地方。伸出竹竿,试着把尸体勾过来。
很难。她试了好几次,明明已经搭到了缠尸体的绳子,却又滑开。认准了,差一点,认准了,还是差一点。她忽地醒悟过来,尸体在动。钩子搭上去的时候,尸体会动一下,所以就滑开了。
身体已经冰得没有半点温度,心跳又不见了。她张开嘴叫,可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或者有股力量把她的嘴塞住了,她根本就没叫出声来。
起风了,哪里来的风?她扭头正见到大门缓缓合拢。是谁进来了,还是谁出去了。手里的竹竿晃动了一下,她把脸转回尸池,竹竿搭着的女尸,已经翻了个面,脸朝上。那脸,她非常熟悉。
柳絮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尖叫声,她叫得撕心裂肺,竹竿在手里变得很沉,脱手掉进尸池里。手疼,不知什么时候被毛刺拉伤了,她摊开手,看见血。她隐隐约约知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这血铺展开向她一扑,一切都旋转起来,她失了重心,翻进尸池里。
浮板分开,池水把她淹没,那仿佛不是福尔马林,就只是水,冰冷沉重的水。她闭了眼睛,拼命地挣扎,却指挥不动自己的手和脚。周围那些没了生命的躯体围上来,她记起了那张脸是谁,是文秀娟。
她能看见周围尸体的脸,分明紧闭着眼,却还是瞧得清清楚楚:年轻的文秀娟,年老的文秀娟,男的文秀娟,女的文秀娟。她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么恐惧,这恐惧来自周围的一个个文秀娟,这恐惧里夹裹了狰狞充满了绝望,却奄奄一息衰弱无力,即将和她的生命一起远去。众多尸体中的一具动起来,伸出手,掐住了柳絮的手臂。柳絮没有半分挣扎的力气,就这样任由自己被拖走。
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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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眼睛还稍好些,鼻腔、口腔往下一直到肺,像是用砂皮打磨过又刷了辣椒粉一样。所以柳絮知道自己还活着。
眼睛没法全睁开,酸涩,但眼泪出不来,干得难受。看出去是模糊的,能分辨出在病房里。病床边有个人靠着椅背在睡觉。
“妈。”柳絮喊,然后发现声音哑得不成调,本来就痛的喉咙更是雪上加霜。
她这声喊比气流声大不了多少,却足够让浅睡中的冯兰醒过来。
冯兰握住柳絮的手就开始哭,说絮絮你醒啦,没事的你别动别说话,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柳絮一听这话心就沉下去,电视剧里得了绝症的姑娘妈都这么说。冯兰奔出去叫来了医生,医生说的话就开始听不清楚了,柳絮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柳絮头脑清醒了很多。没有白读医学院,想一想就知道自己的确没事。被人及时从尸池里救了出来,住院是因为福尔马林。皮肤可以接触福尔马林,但呛进去就会灼伤口鼻黏膜,气管食管的痛就是这么来的。幸好她及时闭了眼睛,视网膜没被烧到,也没有大口把福尔马林吞进肚里。
她在近十五个小时后才醒,这让医生略有些担心,因为福尔马林并没有让人昏睡的作用。醒过来之后做了通检查,没什么其他问题,就住在医院里挂水,等灼伤的内黏膜慢慢恢复。起初她根本不能回想,一想就会有近乎惊厥的反应,手脚发麻心跳加速。但她一闭眼就做梦,梦到自己再进尸池,然后惊醒,一遍又一遍。那晚最后的记忆是被一具尸体拉向深渊,现在她知道那是被救起来的一刻。
“你又想了,别想了,吃点香蕉。”费志刚说。跳进尸池救人的时候,他也不免呛到少量福尔马林,但比柳絮好得多,只在医院住了一天。他的声音听起来和惯常有些不同,更粗粝些,显然声带的损伤还未全好。
几段插了牙签的香蕉盛在盘里递过来。柳絮接过的时候扫见床边的那袋苹果,这是早上柳志勇买的,但实际上,柳絮现在的嗓子还没法吃苹果这么硬的东西。
他和爸爸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柳絮想。
她吃着香蕉没有回应,神情已经放松下来。费志刚坐在靠床尾的椅子上看着余秋雨的《山居笔记》,厚厚的一本,辗转从中国台湾寄来的,这几天他总是捧在手里,也没翻动多少页。柳絮被他从噩梦里拉出来,但眉头依然微凝,有着楚楚的美。她时时这样,便也时时引得费志刚的视线从书页上滑开。
床尾到床头这段路是微妙的,稍有距离,又足够接近。冯兰看起来挺喜欢这个斯文白净救了女儿的男孩子,常会给他们单独的时间。后来柳絮甚至怀疑这两个人协调好了,交错着来。当然单独不是说房间里真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柳絮住的是和生医院双人干部病房,院方照顾委培班学生特别安排的,邻床躺着个喝酒喝到胃出血的四十多岁的女人。
所以柳絮会琢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她妈心底里到底对柳志勇是什么样的感情。因为从各个方面来说,费志刚都是柳志勇的反面。如果她没有后悔这段婚姻,难道不应该更喜欢郭慨这样的男孩吗?
医学院的传说无疑要多一宗了,一个女孩夜里跌进尸池本就是件诡异恐怖的事情,不知以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柳絮没有隐瞒她收到的那条寻呼留言,但除此之外不多说一句话。面对金浩良代表校方的询问,费志刚进行了一些补充。他拿着柳絮的伞追出松树林,远远望见了柳絮在解剖楼门口大灯下一闪而过的身影。他跟进楼里,顺着地上的足迹到了尸池外,但在大堂里另有一串不同的湿脚印。而两扇钢门的拉手中,赫然横插着一根粗树枝。还没等他细琢磨那串新的脚印,就听见门里面传出尖叫声,急忙拔了树枝冲进去。
这听上去是一宗险些造成严重后果的恶作剧。金浩良拍着胸脯说会严查,如果是本班学生立刻开除。但说这话的时候,那根被费志刚随手扔掉的树枝已经不见了,第三个人的脚印也被清理破坏掉了。而那脚印到底是什么样的,费志刚回忆不出来,毕竟没经过专业训练又只是匆匆一瞥。金浩良盯着问脚印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费志刚说尺码不大,但实在记忆模糊,也保不准。于是就只能去查谁拿钥匙开了大钢门的锁,但柳絮对此不抱一点希望,凭金浩良是查不到那个人的。
这是件蹊跷事,然而同学们陆陆续续来看她的时候,都没有追问其中的隐情。柳絮觉得自己在同学的心中,变成了一个行为怪诞的疯子,谁都不想卷进她的秘密里。如果没有报警那回事,情形会有所不同,但现在,她和这个班的隔阀,也许再难以消除了。
只有文秀娟偷偷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可是柳絮竟有些怕看见她了,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不愿在她那日趋变形的脸上多作停留。那晚给她留下最深切创伤,反反覆覆在噩梦里出现的,正是沉入尸池时,看见的那一张张形形色色的文秀娟的脸孔。
文秀娟发觉了柳絮的闪躲,便不再问了。
费志刚是最有资格追问的人,但他只在第一次探望柳絮的时候问过,见柳絮欲语还休的为难,就主动岔开了话题,自此再没提过一句。也许他在等着自己主动告诉他吧,柳絮想。但是会有那一天吗?自己现在只想把一切埋起来,埋得越深越好。
她真真嗅见了死亡的味道。
躺在病床上,噩梦与噩梦之间,柳絮把那晚幻听幻视的原因还原了出来。是的,一切都是幻觉,自始至终,尸池里就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看不见的孩童,没有似缓似急的脚步声,没有尸池中央翻过身来的女尸。这一切的源头,是尸池钢门的把手。没有取样化验,没有其他证据,但柳絮觉得就是。握把手的时候,上面是湿的,那并不是她的手汗。
致幻药物很多,最常见的是乙醚,在医学院非常容易得到,而强烈的福尔马林味会遮盖掉其他气味,这样就难以及时分辨警觉。吸入致幻剂后进入尸池,恐怖的氛围必然会产生可怕的幻觉,即便乙醚没能发挥作用,用树枝锁了钢门把柳絮困上个把小时甚至一整晚,也足够把她吓破胆。这就是那个人计划的终极警告。
柳絮不仅如人所料地闻了手,还在进门后长时间用这只手捂鼻子。幻觉迅速产生,并且把她逼上了尸池。原本还不至于摔下去,但柳絮把手弄破了,她晕血。
柳絮是因为晕血才被逼考医学院的。冯兰说柳志勇你血孽太重了,欠的债落在女儿身上。柳志勇说屁,老子第一次见子弹把人脑浆爆出来也恨不得吐到小舌头都翻出来,后来呢,连副脑袋就在旁边被打爆,糊了我半张脸,一样往前冲。这是见识太少锻炼不够,我柳志勇生了个晕血的女儿,说出去是个笑话,得治。部队里练兵,怕什么就拿什么治你,柳志勇把这一套用在女儿身上。
进入医学院之前,柳絮想到面临的一切,觉得将是场无比酷烈的折磨。但这折磨的确有效。比如她在解剖课上的变化。柳絮开始相信这样慢慢进展下去,终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个能站上手术台的合格医生。可是从在解剖教室里勉强应对一具尸体,到在尸池里与上百具尸体为伍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柳絮觉得自己被摧毁了,如今她只要一想和文秀娟、和那个人有关的事情,脑子里就会生出一根刺来,蛰得她忙不迭地掉过头去
翻页声。这来自床尾的细碎声响,有着让柳絮沉静下来的力量。
“你逃好几次课了吧。”柳絮说。
“不算逃吧,我也住了一天医院的,现在只是多歇两天而已。而且今天是周六。”费志刚放下书,看着柳絮,笑了笑。
柳絮很少像这样主动开口,其实这两天,他们并没说什么话,甚至费志刚和冯兰之间的寒暄,要比和柳絮说话更多。绝大多数时候两个人是沉默着的。但这沉默并不令柳絮尴尬,好像被费志刚救了之后,两人之间就有了某种联系。这是柳絮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她听着费志刚翻书,那声音里有股子暖意,在这寒冷天气里,仍一缕一缕传进心里。
“你和司灵吵架了?”柳絮终于问出这句话。同寝室友一起来探望的时候,司灵没掩饰自己的心情,她表现得像是被裹挟来的,说着不咸不淡的宽慰话,满脸不情不愿。在那之后司灵没再出现过,放任费志刚每天坐在床尾看书,这可不是她的性格。
“我和她分手了。”费志刚说了意料中的话,“那晚在亭子里的时候,她就说了如果我追你就分手之类的话。但是我觉得她对你说的那些的确过分了,有点担心,就还是追出来了。”
“那是气话,其实她还在等着和你和解的吧。”
费志刚一时没有说话,柳絮的手在被子里拧着床单。
“她一直觉得我有点喜欢你,所以才会说这么针对你的话。我既然追出来了,就……没想着还能挽回。”
柳絮慢慢松开手,心里却有充实的感觉。
“你还得在医院住一阵呢,要不这段时间拉下的课,我给你补吧?”费志刚的表情略有些紧张。
柳絮想说不用麻烦了,话到嘴边,变成一声轻轻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