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便连友人也做不得吗?”
“……观音敬重感激殿下……”
总是这样的话,他一再克制,怕她受惊,怕她为难,却总是只能换来这样的话,善庄诸事,他自有耳目探听,没了夫妻名分,她待二弟,依然不同,友人……她可与二弟做所谓友人,为何不能稍稍亲近他哪怕半分,总是客气疏离,在他陈情后,与他越离越远……
不甘,心底的不甘,已如粹毒一般,越激越烈,为她,他将母妃生辰那夜,可能发生的险事,设法令父王知晓,因这一举动,他招了母妃的恨,惹了父王的疑,却也换来了此后她的平安,尽管令自己前路更险,可他并不悔这一举动,至今也不悔,只是不甘,因她待已非丈夫的二弟,依然与别不同,而愈发不甘。
就像在幼时,他不甘父王更加疼爱二弟,明明他才是嫡长子,明明他生得更像父王,明明他处处追随父王的喜好,可父王总说,二弟最是像他,那时的他,还不能发觉母妃对二弟的复杂感情,只是见父王看重二弟,母亲偏爱二弟,心中危机感,一日重过一日……
于是,在无意间发现有人要害二弟时,他选择了沉默……
那时的他想,若是二弟真摔下马去,伤残了一双腿,他养这弟弟一世就是了,但,那次摔马,比他所以为的更加严重,差点要了二弟的性命,二弟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里,他是真有些悔了,曾跪在佛前祈求,祈求他能够平安醒来。
或会有人以为,他当时只是在扮演一位怜弟的好兄长,心中实则在盼着二弟死,但其实,在二弟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里,他望着二弟终日徘徊在鬼门关前,回想从前的兄弟友爱之事,是真盼着二弟能够醒来,只是,当二弟真的醒来后,望着父王与母妃欢喜近前,对二弟百般关怀,他的心中,又一瞬间,激涌起了杀意,想二弟还是死了的好……
……义是真的,可妒是真的,恨也是真的……
他名为“清”,表面光风霁月,而内里善恶浑浊不堪,唯一清澄些的,便是对萧观音的情,他对她的感情,十分简单,就是喜欢,他所想要的,也想得清楚,就是希望她眼里能看到他,能一点点地接纳他。
北雍迟早是他的,他会将天下女子所能拥有最好的,捧到她面前来,可她不肯看他,只看他的二弟,从前与二弟做夫妻时,她的眼里只有那个呆傻的宇文泓,如今不是夫妻,她依然待二弟与众不同,而现在的二弟,也与从前不同了。
是从前真心智痴傻、而今慢慢痊愈也好,还是装痴扮傻多年、而今渐露锋芒也罢,他多年经营,岂是二弟可蚍蜉撼树,从前还似幼时想着,二弟若真的有事,真的痴傻,他这哥哥,护养他一世就是,可一如幼时,一旦想他平安无事、心智正常,心中随即涌起的,又是一山不可容二虎的杀意……
……身在人间,清风朗月,一颗心,却早就堕入深渊,若按佛家所说,他这样的人,该是入无间地狱的吧……
宇文清微移目光,看向人间的观音,看她已不再心无尘念,坐在茶几对面的她,微低着头,眉眼静垂,一言不发,像是无声地在等待着什么……
……其实能猜到的,她在盼等着他快些走,盼等着二弟快些来……
厅外的雨越发大了,微垂着头的萧观音,心中忍不住渐渐有些焦灼,暗想宇文泓会不会正在来的路上,他是坐车还是骑马,若是骑马,知不知道找地方避雨,身上衣裳可有被淋湿……
默默想了一会儿,萧观音又觉自己好笑,怎么总还将宇文泓当成从前的大孩子看,他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会照顾好自己,不会干站着等雨淋的……
如此想了一瞬,却又忍不住提心吊胆,从京中来这里的路上,会经过一座河桥,雨天路滑,若是马儿失蹄,会不会连人带马,一同摔下河去?!
这样一想,萧观音的心弦,立跟着一颤时,听对面用茶的世子殿下,忽地声音淡淡地道:“二弟今日不会过来了,他有桩事情弄糟了,今年这生辰,过不好了。”
萧观音因心忧宇文泓,一时也未想起来问世子殿下怎知她在等宇文泓,只是语气微急地关心问道:“什么事情?严重吗?”
“一桩政务,父王颇看重的,本来看二弟近来心智见长,拿与他练练手、立立威,不想二弟有负父王期待,处理得那般……平庸……”
他一顿之后,淡淡说出的最后二字,用词似已十分客气,却又能让对面女子,感知到“平庸”二字背后,是有多么糟糕,萧观音回想在雍王府时,屡屡见雍王殿下对宇文泓严加斥责,有几次,甚至差点对宇文泓动手,一颗心,不由替他暗暗揪起。
她为宇文泓揪心不安,而对面之人,见她在听了这话后,眉尖若蹙、暗拢愁忧,不由另有一种揪心,口中的茶味,也愈发发苦,静室无声闷沉,明明室外风雨肆虐,却像一丝凉风也吹不进来,吹不散心头涩意,只是愈发闷堵,堵得人隐有窒息之感,袖中握着小檀盒的手,也不由愈发用力。
雨声终停时,宇文清起身告辞,萧观音如仪送他出善庄大门,宇文清明知她此刻心思,全绕系在未来的人身上,却在将离开时,犹忍不住转身,轻问了她一句,“不想看一眼我送的贺礼是什么吗?”
她只是说:“不久之后,是升平公主的生辰。”
雨后的空气是清冷的,连带着这份沉寂,同样浸染了寒意,沉寂之后,粼粼车马声响起,车上的宇文清,自袖中取出那方小檀盒打开,望着盒内那只小小的印鉴,眸光幽沉。
……在惊知父王待萧夫人有特殊情意后,他以此为契点,命人将萧家之事暗查了遍,原本,是专查萧夫人卫紫兰之事,却在无意间牵扯出其他,有了意外收获,足以令萧家家破人亡的意外收获……
……他目前重用萧罗什,并不希望萧家出事,也知萧观音看重家人,原本想将这要命的证据,当做生辰贺礼拿与她,任由她毁了,以示己诚,以叫她安心,但,她却不肯与他宇文清有何沾染,不肯要这贺礼……既不要,那就可以……有另一种用途……
长期积攒的不甘如火山将迸,理智如火上悬线,在不断的冲击下,颤巍将断,车上,宇文清手执印鉴,缓缓印在左手掌心,无声凝望那掌心红字许久,慢慢将手握紧。
车马远去,驻足在大门外的萧观音,迟迟没有离开,她并非为目送世子殿下远去,而是心有不安地等看宇文泓会否到来,但,直到天色渐渐黑了,她也未等到宇文泓。
不知宇文泓到底将那桩政务,处理得有多糟糕,不知他是否因此受到雍王殿下责打……一个个的“不知道”,让得不到消息的萧观音,越发为宇文泓感到担忧,晚饭,食不下咽,夜深了,也难以入眠,在这众人皆已歇下的夏夜里,她耳听着“哗啦啦”的落雨声,独自辗转反侧许久,终是心神难定地无法入睡,边想着明日天亮后,回城打听下他的消息,边在又一道雷鸣响起时,坐起身来,将榻边几上的小灯点燃。
灯亮的那一刻,室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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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烟火
短暂的一怔后, 萧观音以为是庄内出了什么事,莺儿这时叩门来告诉她, 又想会不会是宇文泓, 竟在这时候来了, 所以门上来人禀报她?
这后一种猜想, 令萧观音心急起来,匆匆趿鞋下榻, 捧灯近前开门,以为门外是莺儿或其他侍从的她,在打开门的一瞬, 见门外站着的,竟是宇文泓本人, 一时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只是看他身上衣发皆湿了不少,昏暗的廊灯下,一双眼睛, 定定地凝望着她, 中似蕴有紧张小心之意,嗓音嗫嚅轻道:“对不起, 我来晚了……”
夜幕漆沉, 大雨哗啦不停,搁在门外廊下张着的油纸伞,伞面水声滴滴,犹未落尽, 一道闪电掠过,在望不清身前之人的霎时雪亮中,萧观音猛地响起,她是刚点燃榻边小灯,门外立就响起叩门声的,宇文泓是早就站在房门外吗……因为房内漆黑,以为她已经睡着,遂未出声打扰,直到见她房内灯亮,知道她醒着,才敢抬手叩门吗……?
……他已在门外,在这风雨夜里,默默站等了多久……
闪电暗淡下去,轰隆雷鸣紧跟着响起,萧观音望着身前可说是形容狼狈的年轻男子,脑中也是一片轰轰然,嗓音惊讷,“……你……你何时来的……怎么不去客房歇睡……?干站在这里做什么……”
……就为了同她说一声,抱歉迟来的“对不起”吗……不是和从前不一样,已经变聪明些了吗,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做傻事?!
冷雨呼啸的深夜里,萧观音望着身前衣发滴水、嘴唇发白的年轻男子,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是不忍见他在外受冻,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合不合仪了,低对他道:“快进来吧,别再吹风受寒了。”
在家中青莲居时,侍女莺儿会睡在外间小榻上为她守夜,但在这庄中,萧观音日常生活相较家里,处处简单许多,因夜里通常无事唤人,她也不要侍女守夜,让莺儿平素歇在偏房,这时候,莺儿定早睡着了,萧观音略想了想,也没有叫好睡的莺儿起来伺候,自在房内找了条干毛巾出来,让宇文泓擦擦脸上的水珠。
……只是一张脸好办,身上湿衣裳怎么办,她身边,都是侍女嬷嬷,这间房里,没有男子衣裳,可供宇文泓更换的……
萧观音这样一想,忽又想起,这大半夜的,宇文泓是如何过来这内宅女子居所的,就算他是长乐公,夜里突然到来,庄内侍从都不敢拦,也不会任由宇文泓一个男子来她门前,至少会有侍从跟过来禀报,怎就他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过来了?
萧观音问出心中所想,而宇文泓自不能如实说出他在庄中安插不少人手,到这儿如来自家一般方便,只能说是自己以长乐公身份,硬让跟随的侍从离开了,原打算在她门前站至天明,等她醒来再相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