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拿都斯微垂下眉睫,目光扫过了亚瑟怀中莫德雷德腹部的贯穿身体的血洞,继而视线上移,看见了位于亚瑟的胸口处那一个足以致命的伤口。
“你要死了,亚瑟。”
死神亲自为自己的教子做出了死亡的宣告。
亚瑟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只是扯了扯嘴角,勉强的露出一个笑容来。
“嗯,我想也是。”
他自然能够察觉到身体里面的生命力正在飞速的流失——即便是亚瑟,他终归也还在不过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类,但却不是不老不死的神明。
“您现在是来收割我的死亡的吗?”亚瑟问,“我记得曾经……在您失踪之前,这样说过。”
“不,不是收割。”
达拿都斯对他的话予以了否认,那一片垂下来的银色睫毛像是月光。
“是来迎接。”
他朝着亚瑟伸出手去。
“从你诞生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预定了你的死亡。”
达拿都斯看着亚瑟——但是却又不仅仅是在看着亚瑟。
身为死神的他当然能够看出来,亚瑟的身上生机在飞快的流逝。
而伴随着亚瑟的生机消逝的同时,达拿都斯却还能够看见一些其他的景象。
那是与亚瑟一同开始衰减的“神秘”,像是世界褪去了其上全部的色彩,成为了一部黑白分明的默片。
如同一整个时代都在为了他的死亡而恸哭和哀悼,于是用这样的方式为他献上最盛大的礼节。
亚瑟喘息了一下,小心的放下了自己怀中的莫德雷德,想了想,还是抬起手来帮他擦拭掉了满脸的血污,随后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了他的身上,遮住了他的面容。
他努力撑起身来,踉跄了几步,险些栽倒,但却在那之前被达拿都斯一把接住。
“教父。”
亚瑟喊了一声,鼻翼间充斥着从达拿都斯的身上传来的,甜到几乎有些腻人了的罂粟的花香。
这是久违的、却让亚瑟觉得熟悉而又安心的味道。在他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拥有着银白毛皮的巨狼时常带着他去那些人类所无法涉足的仙地桃源玩耍,他把脸埋在银狼的皮毛里面,所能够嗅到的就是这样的芳香。
“嗯,我在这里。”
达拿都斯伸手抱住了他,丝毫不顾忌亚瑟身上的血污是否会弄脏了自己白色的衣袍与银色的长发。
得到了这一声肯定的亚瑟顿时就如释重负一般的笑了起来。
“教父。”他讲下巴搭在达拿都斯的肩膀上,把自己浑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喃喃着:“我的国家……终究还是成了这个样子。与老师当年的预言并无二致。”
“我对自己感到失望……或许我当初不该成为王,换一个人类,会不会做的比我更好?换一个人的话、这个国家、莫德雷德、还有桂妮薇儿和兰斯洛特、以及圆桌骑士之间的那些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达拿都斯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亚瑟。”
“是么?”
亚瑟抬起眼皮,环顾四周,看见的是尸山血海,断壁残垣。
他苦笑了起来:“即便是这样,您也依旧认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好了吗?”
“对。”达拿都斯回答,“如果当年拔出石中剑的人不是你、坐在那个王位上面领导和管理这个国家的人不是你的话,那么不列颠或许早在尤瑟王死亡的那一刻起便已经陷入了战火频发、民不聊生的阶段。”
“你凭一己之力,将这样的时光延后和缩短了三十多年。”
“作为人类来说,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亚瑟。”
他一锤定音:“你是合格的王。”
王者攥紧了抓着他衣襟的手指,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是到了最后,他却只是拉了拉达拿都斯的手,把头凑在他的耳边,像是小孩子在讲悄悄话那样的小声道:“教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其实……有些累了。”
“当王……真的好累啊……”
“那么这一次,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达拿都斯难得的用了这样温和的语调,像是在诱哄,也像是在用语言为他编织一个美好的梦。
“晚安,亚瑟。”
“嗯。”
亚瑟的唇角微微勾起。
“晚安,教父。”
金发王者的呼吸越来越缓慢,直到最后彻底的沉寂,归结于无。
在他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世界开始了剧烈的变化。神秘最后的苟延残喘消失了,湖中的妖精踏入大海,深谷的巨龙飞向天空,林间的精灵放下了竖琴,里侧世界的大门打开,将所有的神秘都彻底的吞噬,留下来了一个新的世界。
一个只属于人类的世界。
旧的时代彻底的谢幕了,与这名为亚瑟的男人的死亡一起,成为了被翻过的书页。
达拿都斯的额头上,那一枚血红色的神印浮现,颜色深邃厚重,像是下一秒就能够从那里面滴出鲜血来。
他手腕上拴着的红绳在无故挂起的大风当中凌乱的狂舞,末端挂着的两枚金色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响着,带来某种焦躁的不安。
银发的神明轻出了一口气,抬起眼来。
黑色的死神镰刀被他握在手中,劈开了世界的屏障,也像是劈开了宇宙鸿蒙。
能够吞噬一切的深渊在他的面前展开,黑发黑眸的神祇坐在那里,听到了声音望过来的时候,恍惚给了达拿都斯一种一切都不曾变化过的错觉。
白昼终将谢幕,长夜也会崩解……唯有我等神明,方才是永恒不变的时间。
“你回来了?”
塔尔塔罗斯来到了他的面前,打量着这与往日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的狼崽,终于是纡尊降贵的点了点头。
“不错。”他说,“跟以前比起来,终归是像样子一点了。”
——像是一位执掌生死的神明该有的模样。
“……”达拿都斯沉默的同他见礼,继而问道,“我可以先回去了吗?塔尔塔罗斯大神?”
“呵。”塔尔塔罗斯极其短促的笑了一声,“吾可从未阻拦过你。”
*****
冥府与深渊原本就是紧挨着的,踏出深渊,即为冥府。
红色的彼岸花海灼灼艳艳,冥河一如既往的奔流不息。
阔别多年,冥府依旧是他离开时的模样。
“……达拿都斯?”
有谁在他身后问。
达拿都斯转过头去,看见了自己双胞兄弟的脸。
他想,自己居然丝毫不意外这样的结局,因为修谱诺斯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赶到他的身边——就像是处境调转过来的话,他也一定会做的那样。
达拿都斯朝着修谱诺斯伸出手来。
“哥哥。”他说,语气带了些委屈和撒娇,“抱我一下。”
“我也……有些累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把按入了另一个人的怀抱当中。木棉花的香气令人心安,甚至还带来了些许浑浑噩噩的睡意。
“如果累了的话,那么就睡一觉吧。”
“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
掌管睡梦的神明轻吻他的额头。
“晚安。我的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