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莉丝从阴冷的地牢中出来,晌午的阳光温暖怡人,卡蜜拉最后的癫狂笑声却使她脑中纷乱,她的哀怨、她的愤怒,令克罗莉丝从背脊后生出一股寒意。
“不可能的爱……”她心中不由自主重复。
回到台伯河行宫,却发现本该在床上安心养伤的西罗不知所踪,克罗莉丝疾步走到卧室外,见到正在走廊间除尘或是送水的侍从便问:“见到斯维尔子爵了吗?斯维尔子爵去哪了?”每一个人都摇头说不知道,她脑中一片空白,全身像被火焚,走到一楼的餐厅,埃蒂安正指挥仆人折迭新浆洗过的洁白餐布,她冲上去抓住他的手焦急的问:“埃蒂安,埃蒂安,西罗去哪了?”
翡冷翠即将步入秋天,清晨矢车菊叶上摇曳的露水还未消失,克罗莉丝碎步小跑至花园,大片绿草如茵的平地上,蒲公英的绒絮雪花似的在风中飘舞,西罗在凉风中仍旧只穿一件单衣,黑色长裤和皮靴包裹的修长双腿在空旷背景下尤为扎眼,他正和那条米兰公爵赠予的新品种猎犬玩着扔飞盘的游戏。
通身乌黑的狼狗离弦的箭一般射出去,很快叼着战利品飞奔回原处,坐在地上眼巴巴的瞅着他,等着下一次指令,见它摇着尾巴乐此不疲,西罗暗笑:“蠢狗。”
他扬起手中的飞盘,正好看到不远处提着裙摆的女公爵,脸上是少见的呆愣模样,不由勾起唇,转了个方向,飞盘朝着她的方向掷去,西罗脚边蓄势待发的猎犬在兴奋的叫声中同时启动,几乎一瞬间来到女公爵身畔,腾空的狗爪溅起带着泥土的露珠,洒在她价值不菲的刺绣裙边上。
克罗莉丝被疾驰而至的黑色魅影晃的眼前一花,飞盘在距她叁、四步远的地方就被猎狗跳起咬住,它矫健的急转弯,竖起两只尖耳,踏着有节奏的步伐返回,却见陪它玩耍的同伴已经大步来到跟前。
“克罗莉丝!”西罗叫她的名字,见她依旧呆立,傻傻的扑闪湿漉的眼瞳,不由粲然一笑,心“砰砰”乱跳,明明才分开一个早上,他就已经开始想念她在他怀里的感觉了。
克罗莉丝心上蓦地一松,她不想承认,仅仅是他一时半会儿的失踪,她就已经揪心、担忧到无法忍受。她生了莫名其妙的闷气,拍开西罗的手,打算调头离开。
可西罗最受不了就是沉默的忽视,拉扯着她脚步,直到最终停在一尊洁白的命运叁女神雕像前,从后方圈住她摇了摇:“好姐姐,怎么啦?别不理我。”
那条傻狗在西罗和克罗莉丝身边蹦蹦跳跳的绕圈,狗爪在西罗的牛皮靴子上又留下几个清晰的泥印。西罗吹了声口哨,将它赶到一边玩耍。
克罗莉丝斜睨他一眼:“你怎么不继续你的飞盘游戏了?”
“你不在,我无聊才找些乐子。”他低声坏笑,”嘴唇贴着她太阳穴:“我更喜欢和你在床上游戏……或者浴缸里。”
“到此为止,你再说下去今晚就去睡马厩。”
西罗的脸皮厚如城墙,点头附和:“好啊,我喜欢马厩,你光着身子躺在干草堆上的模样一定比维纳斯更美。”
克罗莉丝的脸胀红,狠狠推开他,西罗高大的身躯软的如同面条,呻吟一声倒在地上,面露痛苦的捂着肩膀。
“别装了,你以为我还会上当么。”克罗莉丝半信半疑的上前,脚尖轻轻踢他小腿。
西罗不语,只是皱着眉从地上挣扎起身,克罗莉丝见他背后靠着是叁女神雕像手中的纺锤,紧张的面色发白,连连问:“你真的碰伤了吗?”
她想绕过他身后,检查伤口是否真的又裂开了,不料西罗突然哈哈大笑,两泓湛蓝如海的眼睛闪亮,伸开双臂,在克罗莉丝的惊呼中抱着她柳枝般的腰在草坪上转了一个圈。
她的裙摆像流动的水波一样散开又聚拢,他低头,贴着她的鼻尖喟叹:“上帝对我这样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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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千根蜡烛在傍晚的夏宫里燃烧,金蜂蜜色的灯火下,巨大的宴会厅如一滴松脂,身着华服的贵族如一只只小飞虫,在粘稠的液体中蠕动,仿佛释放他们凝为琥珀前的最后一点绚烂。
克罗莉丝穿着象牙色的塔夫绸裙子,站在暗处的楼梯上,她的胃不时抽痛,为了挤进这件窄小贴身的礼服,她从今早开始就半点米水未进,刚才站在全身镜前,由四五名灵巧的侍女为她梳妆打扮,反复检视她的装扮有无不妥,她头上,颈上,手腕上全都佩戴着隆重的成套钻石饰品,脖子酸的想把脑袋摘下来,却仍旧不忘挺胸收腹,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局促。
当时路过的西罗·斯维尔是怎么评价的来着,“真丑。”他说。
真讨厌!克罗莉丝捏了捏拳头,想着晚上怎么才能让那个口出恶语的臭小子道歉,穿着圣衣的孩童唱起赞美的圣歌,是她登场的时候了。今天是她十七岁的生日,国王陛下亲自为她举办庆生宴,克罗莉丝扯出一个对镜练习过无数遍的优雅得体微笑,款款走下楼梯。
“琥珀”真的凝固住了,大厅里一片节制的静默,所有人的目光通通集中至从台阶上缓步走来,逐渐清晰的白色身影。
“克罗莉丝,来,走近点,让我好好瞧瞧你。”王座上的罗德里戈一世亲切的招手。
辉煌华服间自动闪出一条道,克罗莉丝的胃在众人炙热的凝视下更痛了,她维持着几近抽搐的笑容走向她的叔叔,上前屈膝行礼:“陛下,”又冲下首的维罗纳公爵致意:“公爵大人。”
罗德里戈一世朝自己的弟弟笑道:“阿尔方索,看看你的女儿,基督在上,才几年光景啊,如果不是你提醒,我都认不出这孩子了,难怪你不常带她到夏宫来,是怕花神让我花园中的花朵黯然失色。”
有了国王的赞许,在场的贵族纷纷附和,寻找世间最动听的词汇去形容克罗莉丝的美貌。
到了晚宴时,年轻的法兰兹伯爵侃侃而谈:“不知道谁是那个幸运儿,能娶到维罗纳公爵的女儿,我如果有儿子的话,就算他刚出生,也一定会向公爵提亲。”
他的声音虽低,却足以被听见,克罗莉丝如坐针毡,面前的美食也味同嚼蜡,偏偏一旁的乔凡尼积极的接过话头:“我的两个已出嫁的妹妹,一个是法兰西王后,一个远嫁西班牙,实在不忍心再见维罗纳的玫瑰也移栽于异乡,不过我相信陛下会为她找一个般配的好丈夫。”,他又看看左手边正在和盘中几颗绿豌豆战斗的克罗莉丝,揶揄道:“老天,克罗莉丝,你简直吃的比老鼠还少,是因为婚姻大事令你为难不已?”
焦点瞬间又回到克罗莉丝身上,她攥紧餐勺,不用想也知道其他人的打量中藏着多少探究或调笑,她此刻只需低下头扮演娇羞面红的待嫁少女,或是露出羞涩一笑,像一匹被拉到闹市贩卖的马,给买家瞧瞧自己健康雪白的牙口。
卡蜜拉擦擦嘴唇,把餐巾扔在空盘里冷笑,“乔凡尼,求求你收起你自以为是的幽默吧,它绝对能抑制食欲。”
乔凡尼对嘲讽不以为意:“别嫉妒,卡蜜拉,在我心里你是最美的,一会儿我会请你跳开场舞后的第一支舞。”
在众人看似漫无边际的谈笑中,乐师的演奏换为更欢快的风格,该跳舞了。
克罗莉丝在舞池边四下张望,见国王陛下正和公爵谈笑风生,而父亲身畔站着一名黑发的侍从,身姿笔直如雪松,她的眼神一亮,而那人也注视着她,蓝眸里笑意闪动,几步跨下矮矮的阶梯朝她走来。
一个穿着金色短礼服的身影突然插入克罗莉丝视野中央。“克罗莉丝,今天你是当之无愧的主角,我有这个荣幸和你共舞一曲吗?”乔凡尼笑着迭步走近,看也不看便将酒樽塞到身旁的西罗手上,不耐烦的挥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克罗莉丝张口,西罗却轻轻摇头,制止她上前,真的像个恭顺的仆从端着王子的酒杯退开了。
瞬间袭来的失落使克罗莉丝呆立原地,直到乔凡尼迟迟不见她回应,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带着蕾丝手套的手轻轻搭在乔凡尼臂上。
克罗莉丝不出意外的成了全场男士尤其是适婚男士的宠儿,从和乔凡尼跳了第一支开场舞后,她的邀请不断,从侯爵到男爵,克罗莉丝来者不拒,蝴蝶般在舞池中穿梭,带着甜美矜持的笑与她的邀请者共舞,边跳边偷偷打量,转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没有再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由有些气馁,心不在焉的敷衍着一个接一个舞伴。
她脚上的白色小山羊皮舞鞋居然磨脚,在跳到第五支舞时,每走一步路小趾头都疼的钻心,正在克罗莉丝设法婉拒下一个向自己伸出手的男人时,一直和维罗纳公爵低声交谈的罗德里戈一世突然拍拍扶手,示意舞会暂停。
“克罗莉丝,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有一个惊喜赠予你,当然,也请你父亲、我最重要的弟弟阿尔方索共同见证。”
两个仆人小心翼翼的托着沉甸甸的木架子来到灯火辉煌的大厅中央,所有人都看清了来自国王的礼物。
竖琴优美的演奏戛然而止,克罗莉丝如坠冰窟。
厚重的乌木画框中嵌着一副半人高的画像,金发金眼的年轻人微微扬起脸,在宫廷画师的精妙笔触下,如一头年轻的雄狮傲视一切。
“我不会和一个画像上的陌生人结婚的!”克罗莉丝冲进公爵的房间,不顾一切的朝父亲宣誓。
“萨法维王子出身高贵,聪明有教养,我曾与他的父亲并肩作战,他是个把誓言看的比生命还重的人,他承诺会让儿子娶你为妻,保证你一生的幸福和安宁,这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克罗莉丝将手放在胸前祈求:“可我根本不爱他呀,爸爸。”
公爵望着今晚窗外异常皎洁的圆月,从容表达了自己的不屑:“爱?爱是两头开锋的刀,总有一天会将持有它的人割伤,你最好记住我的忠告,别对爱情抱任何希望,克罗莉丝,如果你不是太蠢。”
他转过头,一张足以印在古金币上的深邃面容半隐在月光中:“怎么,莫非你看上了在场的哪个轻浮小子?”
“……没有。”
“最好没有,如果有,我会让他后悔长出那张同你说话的嘴。”公爵的语气仿佛在聊明日的天气。
克罗莉丝不敢置信的摇头,恐惧仿佛毒蛇在房间里无声爬行:“您真的是我的父亲吗?世上有您这样冷酷无情对待女儿的父亲吗?”
“你错了,我正是因为对你还富有感情,才不想看到你因为过早的丧失爱情而痛苦。”
“过早丧失爱情的人难道不是您吗?爸爸,因为你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爱,你就恐惧爱情甚至嘲弄爱情,好证明你其实不需要爱,你一直在用冷酷惩罚自己,也折磨我。”
公爵冷笑:“克罗莉丝,收起你浅薄至极的言论,是谁供养了你,让你接受最好的教育?又是谁让你以为你有资格对我大放厥词?”
克罗莉丝毫不退缩:“我知道,我还知道曾经有两个地位相差悬殊的人,他们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在一起,甚至教皇也无法将他们分开,只因为他们是相爱的……”
“所以死神将其中一个人带走了,让另一个人永远活在地狱中……”公爵顿了顿:“克罗莉丝,我不会伤害你,听从我的安排,那是你幸福的归宿。”
“为什么我不能像您一样,起码让我选择自己的路……”
“因为你是女人。”
公爵的回答像冰冷的利剑:“克罗莉丝,你终究是要嫁人的,你以为陛下会同意让你嫁给罗马境内某个野心勃勃的贵族,好让他们顺理成章的继承我们维罗纳的爵位和领地?”
“原来如此,和这些相比,我的幸福和自由都无关紧要,为了让陛下褫夺你的爵位,我就必须嫁给异教徒。”
克罗莉丝盯着墙壁上先祖的画像,他们也在用怜悯又轻蔑的眼神注视自己,她收起眼泪:“我宁愿嫁给农夫、嫁给乞丐、一辈子呆在修道院侍奉主,也好过被你们像牲口一样买卖!”
她双手重新推开紧闭的门扇,如来时一般气势汹汹的跑出去。
幽深的回廊上,她能听见楼下依旧熙攘的人群喧哗声,新出炉的西班牙风格舞曲节奏更快,鞋跟在光滑的大理石砖上弹奏出一串串激情四射的音符,每个人都在顺其自然的享受快乐,除了她。
魂不守舍的挪着步子,脚趾上的水泡在不断提醒她所需的关注,她突然停下,楼梯口一个逆光的人影正抱着双臂靠墙而立,不知等待了多久。其他仆人都在刚才被上楼的公爵驱走,他突兀的走近,半长的黑发在月色中具有了更加艳丽的光泽。
克罗莉丝的身影被走廊的幽暗淹没,她仿佛对着幻影呆呆讲话:“我是谁?”
西罗凑近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皱起眉头:“你是克罗莉丝。”
他一只手挨近她面颊又放下,抬高眉毛:“你是个爱哭的丑八怪,要不是因为你是公爵小姐,谁会违心的夸你漂亮。”
既没有迎来反唇相讥也没有从前不痛不痒的捶打,克罗莉丝眼里扑簌簌掉下泪,一言不发绕过他走向楼梯,西罗一愣,伸手拦住她:“别跳舞了,克罗莉丝。”举起手中银色平底凉鞋:“要么先换掉你的鞋。”
轮到克罗莉丝呆愣,抬起小脸用水汪汪的绿眸看他,直到粉红蔓延上他耳后,他别开脸:“好吧,其实,其实你也没那么丑……”
“啪——”一声极清脆的响。
克罗莉丝掌心发痛,胸脯急促的起伏,仿佛一个被突然点着引线的火药桶,红着眼睛恨恨说:“你是瞎子。”
“喂,你又打我!”西罗瞪她。
“啪——”
话音刚落又是猝不及防的一巴掌,快的惊人,西罗气急了,顾不上抽痛的面颊,擒住她仍在胡乱抓挠的手——幸好她带了手套,不然要将他脸皮抓出不知多少道血痕。他牢牢扣住她膝弯将人提起来,随便搡开一间屋子进去。
克罗莉丝在他背上乱抓,趁西罗放下自己回身插门栓的功夫再度扑上来,张口咬在他虎口上。
西罗忍着痛将门锁住,抽回手,只见一个小而完整的牙印,伴随着流出的血丝。他抓住她裸露在外的肩膀低声威胁道:“你不要以为我真的打不过你,我每次都让着你而已。”
“打呀你打呀,”克罗莉丝气疯了,每说一句便挥动一下拳头捶他胸膛:“斯维尔先生,你不是最会打架?连邻村的铁匠见到你都绕开道走,是不是真的?”
西罗抬肘挡住她攻击,最后忍无可忍的攫住她胳膊,一拉一拽间,她那双珍珠盘扣的精致蕾丝手套四分五裂,十几颗圆润的奶油色小珍珠在空中弹飞,大部分骨碌碌滚落在地板上,有一颗不偏不倚的砸中克罗莉丝眼角,她吃痛,呻吟一声捂住眼睛,惊惧的向后跌倒,西罗连忙搂住她。
“克罗莉丝,你没事吧?”西罗心惊胆战的将她抱到床上,去扳她盖住眼睛的手:“让我看看,听话,快让我看看。”他悔不当初,早知道让克罗莉丝打两下好了,反正也没多疼,总比她受伤要好……
克罗莉丝慢慢移开手,西罗凑近仔细端详她湿润的大眼睛。
“疼吗?”他紧张的问。
羽扇般的睫毛扑闪了两下,她轻轻摇头,脸红的像喝醉,低低的说:“我没事。”
西罗松了一口气,才发觉她娇滴滴的粉唇离自己仅有两指宽,近的他能闻到她口齿间清冽的葡萄酒香。
他像被烫着似的从床上弹起来,拿过那双被遗弃在地上的凉鞋摆在床边,挠了挠一头被克罗莉丝抓得乱糟糟的黑发:“你换上吧……”
克罗莉丝从床上坐起,脸颊还是粉的,一声不吭。
西罗见她不肯换鞋,踌躇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你,那不是真的……还有你的手套,我会试试能不能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