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年幼起,他便没有耽溺过家庭,享受过无忧无虑的快乐,更多的是在星夜露明时分,默默地擦拭着剑。
他并未感觉自己孤独,或甚至是孤僻,那对他来说本就是人生的常态。
也许别人追寻自己心中所求的过程,就像是在热闹的年市上买合心意的礼物,就算买不到琉璃等,带回来一个花瓶也很不错,有时还要被叫卖糖糕的摊子吸引走了注意力。
但对于应龙城来说,他的路就像是走一座雪山。
两旁什么也没有,唯有鹅毛大雪的纷飞,还有他身上的剑;
脚下也本就没有路,这世间的武功他已经学到了极致,接下来没有人能够陪伴,只有他自己将要开辟往下万代的剑道;
眼前没有目的地,只能从心中知道天地是如何划分,便要义无反顾地前行、向上、找到重点;
身后没有人在等他,也没有牵挂要累他时时回头去看。
一切进行得理所当然,是平静平淡、无悲无喜的一段事。
直到傅寒洲的到来。
他突然发现雪山上长出了针叶林,长出了雪松,长出了很多梅花。
那似乎本来就是长在道路两旁的,可是他从前没有关注过。
再接下来,他登顶的路上燃起了烈火,也许是上天对他的阻碍和考验。
应龙城原本应该和赤魔、北宸等人决一死战——赢了,他继续做默默无名的登山客;输了,他便是江湖中微不足道的一名不归客。
但是傅寒洲不期而至,浇灭了火,带他到蒯下书院,那里像有一汪四季如春的温泉水。
因为太过温暖,他的雪山一角上,噗噗开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花。
他从没预料过这样的故事。
后来傅寒洲趁着过年,搬来了一条灯市,列在两旁,形成了雪山上第一条道路。
道路末尾,是傅寒洲在灯火阑珊处的笑容。
签文里写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虽然心性坚韧,但也不是这么个坚韧法。
他已经努力过,在那座静室里面。
忘忧蛊解开,恢复所有与剑有关的记忆之时,仿佛又回到了那场无边的大雪中,做一个寂然的行者,向渺渺大道问路。
如果没有烈火,没有灯市,没有掌心里那朵小花……
这个行者就已以剑入道,天人合一,从此忘情而至上,不为世间万物纷扰。
可是没有“如果”。
因为只听见风里鹰说出了“傅寒洲”那三个字的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七星塔下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望着、念着自己。
虽然走到了山巅,但他恐怕还得走回去。
这雪山再大,也经不住傅寒洲这么个折腾法,终于还是噗噗噗噗地开满了花,全军覆没了。
无上剑道,至此灰飞烟灭。
他毕生之功,一夕而没。
在他的记忆缭乱纷杂之间。
那名雪山上的行客就像是剑道最后的执念,举起了天问,向傅寒洲要挥出复仇的那一剑——
这一剑只差分毫,与傅寒洲擦肩而过。
他毕竟舍不得,一根头发丝也没舍得,在那个刹那间,便醒觉过来了。
可是,要怎么跟傅寒洲解释这一切呢?
应龙城:“……”
傅寒洲:“?”
自从应龙城说到“想起很多事”之后,他已经沉默很久了。
傅寒洲忍不住说:“我以为你是想跟我解释的,但你好像真的是在‘想’??”
终于,应龙城道:“对于天问十三篇,我无功而返,是走火入魔才挥出那一剑,并非针对于你。剑出后,斩断的是我的心魔。”
傅寒洲听懂了,回想起当时应龙城的状况,确实有怒有哀,与他平日性情殊为不同……而且他嘴角有血,或许是走火入魔的迹象之一。
傅寒洲道:“你这个心魔,不严重吧?”
应龙城说:“既然已经斩断,自然没有妨碍。比起大多数人,我也许还该感到庆幸。”
傅寒洲松了一口气,倒在被褥间,笑着问:“庆幸什么?”
——该庆幸什么呢?
人世苍茫,能成为他心魔的事物却非常少。
他只有手中握着的剑,还有心里装着的傅寒洲。
应龙城想了片刻,却说:“庆幸你没有生气。”
傅寒洲挑眉:“如果我生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