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扑哧”一笑,侧首道:“他其实也不坏,算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到底是皇上爱惜人才,由得他去吧。臣妾只求眼不见为净。”
数日后日光晴明,我沿着红墙朱壁坐鸾轿自德妃宫中回来,正遇上从仪元殿谢恩出来的季惟生。他驻步向我行礼,我微微侧目,淡淡道:“恭喜季大人了。只不知皇上给了你几品官做?”
“从七品县丞。”
我意味深长地一笑,“比起钦天监司仪五品官职,外放出去可委屈你了。”
他默然颔首,随即扬眉一笑,“在钦天监,司仪已是最高的职位了,不比县丞,用心做事总还有些前途。只是微臣不过是有点善观天象的本事罢了,如何能外放为地方小吏,皇上为难微臣了。”
“善观天象,能知晴雨,又明人心,已是很好的本事,若再加上为人聪明知进退,更是大有前途。只是本宫总觉得区区县丞有些委屈。”
他一笑,恭声道:“微臣以娘娘为榜样,不计较一时得失。多谢娘娘关怀。”
我侧首看他,绽出轻柔若秋光的笑意,“本宫要多谢你才是。一路保重。”
他垂手恭送我离去,亦头也不回步出紫奥城。
秋风卷起永巷青石板上几脉枯黄落叶,瑟瑟有声。我半倚在鸾轿上闭目歇息,感受着宫墙下的风透过轻绡沁上肌肤的微凉。
落叶堆积满地,落尽翠叶的枝条凄然伸向唯有一线可见的天空,触目皆是没有生命的枯黄色泽,一向唯有低等或失宠嫔妃居住的永巷更见萧索凄清。
也不知行了多久,只听一息清冷如霜的声音唤道:“皇贵妃万福金安。”
我睁开双眸,一抹苍翠深绿撞进眼帘,在朱红枯黄映衬下的永巷中叫人顿生清新夺目之感。
是叶澜依!
自玄清离世后,本就喜穿绿色的叶澜依愈加只穿青碧色衣衫,配着月白纱裙,一应首饰多用纯银装点,冷清中更见柔婉。亲王过世,嫔妃无需素服,澜依只是以她的方式怀念着清。何况,自玄清离世,她已很少很少再愿意侍奉玄凌。
这样的痴情,我是不能够的。
我心中蓦然一酸,温和道:“灩嫔请起。”
她静一静神,一双狭长幽深的双眸只幽幽瞧着我,一言不发。我会意,落轿行至她身边,清婉道:“秋色正好,灩嫔可愿陪本宫走走?”
她轻轻摇头,鬓角垂落的一带发丝松松落在肩上,须臾,又被风拂至面上吹乱。她恭顺的神情与眼中深刻的凛冽迥然不符,她淡淡道:“多谢娘娘垂爱,嫔妾还有事先行一步。”
我瞧她神色如常,以为她已放下了对玄清的伤心,心下稍稍安慰,嘱咐道:“斯人已逝,你多多保重自己。”
她原本沉静着面容,闻言不觉粲然一笑,露出细白如贝的牙齿,光艳四射,“这个自然,嫔妾是皇上的人,这条命矜贵保重,自是大有用处。”她倦倦打了个呵欠,呵气如兰,“长久没去狮虎苑走走了,也不知嫔妾从前养的那几只豹子多大了。”
我颔首道:“你既有事,先去也好。”
她停一停,“方才嫔妾从仪元殿来,皇上道深秋合欢落尽惹人厌烦,已下旨将镂月开云馆上所有合欢尽数砍去。”
我心里狠狠震了一下,忧虑与悲凉齐齐涌上来,似十二月冰水漫过全身,终究,只是喟然一声叹息,“皇上连这些合欢都不肯留了!”
她轻轻一嗤,如烟眉宇间暗含迷茫与愁思,“那些合欢是王爷满五岁时先帝所赐,意在要王爷年年如意,岁岁合欢。”
那是玄清最当盛时的岁月,亦映照着玄凌的落寞与寡欢,是不被父亲所珍视的岁月,大约玄凌一生都不愿去触碰的回忆。
“皇上的旨意很对,人都不在了,何来岁岁合欢,砍了也好。”她不在意我微微惊愕的面容,目光轻轻在我面上一剜,不觉讥诮一笑,“嫔妾晓得娘娘说不出口,也不能说,所以替娘娘说了。”
我心中一松,依旧是娴静姿态,“说什么?”
她靠近我,语不传六耳,“那些合欢是你册淑妃那日他送你的贺礼,是不是?未免你夜夜为此心痛,嫔妾便道自己夜不安寐,要留合欢烹煮疗病。”她抚一抚心口,“还好。皇上同意了,要人把那些合欢移栽到嫔妾宫中。”
我深深凝眸,心底生出如水的温静安慰,“多谢你。”
她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曲水发簪上的银流苏沙沙地打在她光洁的额边,有清冷曲折的光泽,“嫔妾是不舍得那些合欢花。”她潋灩眉眼在我面上含嗔带怨一扫,倏然化作冷毒的利刃,她缓缓吐出几个字,“别轻易放过他。”
我问:“谁?”
她漫不经心一笑,旋即有柔和的光艳轻盈漫上面颊,“嫔妾是说,胡蕴蓉只被降为才人,未免太便宜了她。”
我悠然一笑,深深颔首,目送她曼步而去,直到她一脉青绿消失於深宫永巷枯叶委地的转角。偌大的紫奥城,繁华堆砌红颜天地,只余她一身凄寒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