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一点儿也不欣赏她的医学知识,直接呵斥道:“胡说八道,再烧下去,你就傻了,知道不?”
许多立刻认怂。就她现在七荤八素的状态,实在不宜与专业人士争论专业问题。
等到医生一出去,许妈忍不住开始絮叨。她一边说,一边又气又怒地看着病恹恹的老二。她的心口火烧火燎的痛着,这个老二,怎么就天生反骨,不能消停一下子呢。
她才多大点儿年纪,闹得这么满城风雨,人家爹妈都出面了。这以后,她到底还要不要做人。
许多没听清她妈究竟说了些什么。她潜意识里并不想听。她知道母亲没有恶意,带着最纯粹的关心。可是这些关心的内容,她并不在意。
从小到大,她听了无数次,女人应该怎样怎样,否则就会“被人耻笑”“嫁不出去”云云。可是那些没被耻笑,又嫁出去的女人就幸福了?不幸的比比皆是,还要打掉牙往肚里吞。
三从四德,宁死不屈的《烈女转》,大清朝都亡了那么多年了,依然有市场。所有胆敢追求自己幸福,主动争取的女人都是放荡的、可耻的,应该被挂上耻辱柱。
女人必须谦良恭忍逊,必须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必须一二三四五,因为这样男人才会喜欢,男人的父母才会喜欢,这样才能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
仿佛女性的一生,唯一的价值就是扮演好女儿、妻子与母亲这三种角色。其余的,全是歪门邪道。
许多受够了,这些理论狂轰乱炸了几十年,前后两辈子,她早厌倦了。幸福的前提是什么,是本体自身觉得开心。她只想所有的一切都发乎本心,而不是为了谁谁谁开心,让自己不开心。
她不想跟母亲争执,她早就放弃了说服母亲。她默默地闭上眼睛,在母亲的喋喋不休中,沉沉睡去。
原来真的困倦了,连耳边有声音干扰,照样能够睡得着。
第二天,许多开始咳痰,痰的颜色发暗,如淤血。许妈吓得不轻,连忙按铃喊医生。许多想要阻止母亲,但嗓子疼的厉害,实在开不了口。
看到痰液,她才真正放松下来。因为大叶性肺炎的特征性表现就是咳铁锈色痰。
之前由于大叶性肺炎好发青壮年男性的缘故,许多心里头隐约还有点儿嘀咕,生怕万一是其他病就糟了。大叶性肺炎虽然发病急,好歹病程短,好得快啊。属于“一生之中必须地一次肺炎,选择?”中的首选项目。
医生过来,跟许妈解释了几句,又给许多听诊了一回肺部的呼吸音,叮嘱她要是睡得着,就接着好好休息。
许妈原本还打算继续教育女儿,将人从邪道拉回正轨,这回也只能哑火了。她闷闷地坐在陪护椅上,胸口一股气憋得难受。一心想等人醒过来,必须得跟她说清楚,早点儿断了。等以后出去读大学,见不到人,那些闲言碎语也就没了。
这种事,肯定是女孩子吃亏啊。男孩子屁股一转,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人家到最后,也就是笑女方傻,上赶着倒贴。
许妈一想到那个陈曦就气得慌。明明要比她家女儿大好几岁,明明是个大人了,怎么能这样坑人家一个小姑娘。
一墙之隔的陈曦还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多多就在离他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他从早上醒来就一直盯着门口看,想多多会不会趁着上学之前过来看他,顺便给他带早饭。他爸问他早上想吃什么的时候,他都支支吾吾的。要是他吃饱了,多多带了早饭过来,他吃不下,她该难受了。
一直等啊等啊,后来,他中途实在撑不住,打了个盹儿。醒过来时,满心懊恼。果然,他爸说多多来过了,就是急着上学,看他还睡着,就走了。
陈曦怪他爸,干嘛不喊醒他,他又不是昨晚没睡觉。
陈父被他气到笑:“哟,这您可没事先吩咐过,下回一定注意。”
陈曦也知道自己过分了,可他心里头有种说不清的惶恐,只想多看看多多。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icu。当年那场车祸,他的情况更严重,据说一度呼吸脉搏血压全没了。后来能抢救回头,主治的教授都说,是他命大,阎王爷不收他。
生死有命,在命运面前,个人是如此渺小而无力。
父子俩都沉默了下来,各有各的一桩心事。
过了半晌,陈曦先开腔:“爸,趁妈不在,我能拜托你点儿事吗?”
陈父清了清嗓子,强打起精神来:“什么事,还得背着你妈说?”
陈曦笑了一下:“我不是怕我妈承受不住嚒。那个,爸,你别生气,我是说假如,假如我撑不住了……”
陈父没有给儿子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低声呵斥道:“假如个鬼!你有事,你爸我就能受得住?!你个没良心的臭小子!”
他顾忌着隔壁病房还躺着一个多多,不敢放大声音,可心中的愤怒与惊惶却一点也不少。
陈曦都被父亲的反应吓了一惊。疾病消耗了他的精力,他现在说话声音也大不起来,只能轻声安抚父亲:“爸爸,你知道我说的意思。”
陈父烦躁地挥挥手:“你老实待着,好好养病,不许胡思乱想。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会答应你,所有你放心不下的事情,只能你自己去做。”
陈曦放低了声音哀求:“爸,除了你,我没有人能拜托。我只想请你,到时候,帮忙照顾着点儿多多。姑奶奶留给我的东西,爸,您帮帮忙,要么买几个商铺,到期给多多租金。要么您拿去投资,按时给她红利。多多这人我知道,心软善良,我怕她被人骗了,到时候没人能照应到她。”
他精神头太差,这一段话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不得不停一停歇一歇,等缓过劲儿来再开口。
陈曦知道这时候说这话诛心,是往父亲的心口上插刀子。可他也怕,那天中午他人还好好的呢,晚上就进了icu。
他怕不趁着自己清醒,将事情交代好。后面父母时间一长,就把多多给遗忘掉了。到时候,那个傻姑娘,无依无靠的,可怎么办。
陈曦还有个私心没有说出口。他想给父母留个念想,支撑着他们好好生活下去的念想。
父母年纪大了,万一他走了以后,不能再有孩子。
这个可能性非常大。因为当年计划生育查的严格,父亲怜惜母亲身体弱,上了节育环之后身体不适,不得不取环;他自己私底下跑去做了结扎手术。
倘若有多多需要他们照应,他们也好多一个精神寄托。
陈父的脸上颜色不好看,他听不得儿子跟交代后事一样跟他说这些。可他也知道,儿子自己都吓坏了。三番两次进icu,谁能受得住。
陈曦哀求地看着父亲,他知道自己不孝,到这个时候,最挂念的人竟然不是血亲。可是父母有彼此作为依靠,他的多多,又有谁能安慰呢。
陈父眼睛沉沉地看着儿子,有一种难言的愤怒与哀伤。他气这小子怎么这样不争气,还没怎么呢,先说什么“走不走”的话。他是他老子,他都好好活着,他老岳丈也身体硬朗,哪里轮得到他一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大小伙子说要死要活的话。
他恶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断然拒绝:“你想的美!你放心不下,你就自己照应去。我一个老公公,没有照应儿媳妇的道理。亏你想得出来!”
陈曦被父亲的话给逗乐了,连忙补救:“不是不是,到时候你跟妈就认多多当个干女儿吧。”
陈父怒极反笑:“你小子想的倒挺美啊。咱们社会主义新中国,没有童养媳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