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和二婶的事,宋师竹只纠结了一下就不想了。祖母觉得值得去做,她作为晚辈难道还有评论阻止的资格吗。
冯氏比她晚了两日病愈。
她娘怕外头天冷她会再病了,硬是把她在房里拘了两日,直到宋师竹觉得自己再关下去就要臭了时,李氏才把她放了出来。
宋师竹重见天日之后,突然发现整个世界都大变样了。
尤其是去看左跨院探病的时候,看着几个堂兄弟在亲娘面前鞍前马后,她真是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
以前宋大郎几个,都不敢这般亲近母亲。如今却是胆从天生,个个都上来表现。
宋大郎在外头那么老实沉稳的一个人,在亲娘面前,脸上却有掩盖不住的激动,他拿着一双公筷,亲自为冯氏夹菜,冯氏喝完一小碗白粥之后,他还体贴地送上帕子,不用丫鬟动手,自己就把案桌从榻上抬起来拿到外头。
冯氏许是也被儿子的神力吓住了,沉默了一瞬,再抬起头来眉眼间便带上了一抹暖色。
宋师竹看在眼里,脸上却笑眯眯的,说了些别的趣事。
冯氏本来就喜欢侄女,这会儿听她言语风趣,说起宋二郎为了争宠,在去她院里探病的时候,还用一对金手镯贿赂她说好话的事,表情也是哭笑不得。
她面色有些苍白,突然轻笑了一下:“竹姐儿有心了。”是真的有心了。刚病好了就想着撮合他们一家子。
宋师竹觉得自己是拿人手短,不得不为,刚才出口的时候,她还担心二婶会怪她多管闲事。
冯氏心中却没有这个意思。她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释然。她一直就知道,三个儿子都是好的。她这些年自己放不下心结,隐隐也对他们有迁怒之意,大郎几个能长成这样,都是自身的根子好。
就连婆婆——
冯氏想起那一日她病中听到的话,心里不是没有动容。她在娘家时被人宠着长大,嫁人之后,和丈夫情瑟和鸣,婆婆也通情达理,这也让她一直受不得半点委屈。老太太当日在她面前退让道歉,她那句话,她过后想了好久好久,总觉得这些年的酸涩折磨就跟一场梦一样。
孝道使然,冯氏从没有想过婆婆会出口示弱。婆媳这些年跟她的关系势同水火,老太太与她都是同样倔犟的性子。可她在她措手不及间,婆婆突然就服软了。那一刻,心中所有根深蒂固的憎恨宛如沙墙,崩塌的速度之快,让她犹为惊慌失措。
没了执念的支撑,冯氏这几日心中一直有一种茫然感。
经了那场梦境之后,宋师竹对二婶的情绪越发敏感。以前的二婶在她心中就是一朵奄奄一息几近枯萎的花,只是靠着心中的那股韧劲撑了下来;如今的冯氏,却跟被人浇过水一样,虽然感觉还是萎靡,但总算带上了些生机。
宋师竹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诸事顺遂,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不过第二日她就觉得这股如意感打了个折扣。
她二叔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隔壁县里有一个专治小儿妇科的大夫,跟人打听好了住址,上门请了好几趟,可惜都是空手而归,大夫回老家过年,直到正月十二才回县里。
宋文朔的年假只有一个半月,来回就要将近二十日,为了等大夫回县,这几日宋文朔和三个堂兄弟都是火急火燎,排着班去大夫家里等着。
那老大夫一到家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连人带马车就被劫持到家里来了。
左跨院的正房里,就连老太太都过来了,她坐在堂上的太师椅上,屋子里几个小辈按着序齿站成两排,目光灼灼有神地看着面前诊脉的场景。
老大夫也不亏是身经百战的人,对着宋县丞家里的少爷女眷,面不改色,仔细为冯氏号了脉,看了她的面色和舌苔,问了好一刻钟的话,才道:“血瘀日久,气虚益甚,这些年又一直情志过激,身子落下亏损,要是再不调养,恐怕有碍寿元。”
前几句与金嬷嬷前几日的诊断如出一辙,只是最后一句,金嬷嬷却没有说得这般严重。宋大郎几个都是头一回听说,晴天霹雳不足以解释众人的心情。
宋三郎甚至跳出来道:“你再说清楚一点,什么叫有碍寿元?”
老大夫心平气和:“寒邪入体,又没有好好调养,心思抑郁之下得不到缓解,除了难以受孕外,这些年二太太身上应该还有不少症状没有及时重视。”
冯氏似乎早就知道了这样的结果,并不觉得惊讶。
老太太看着大夫一说完、脸上表情就完全消失不见的二儿子,叹了一口气:“劳烦大夫好好看看,用些好药,我们家不缺这点银钱,只要能把人调理好最重要。”
这大夫能被宋文朔等了好几日才带回家,自然是有些本事的,他想了想,拒绝了老太太的提议:“直接用药太过霸道,二太太这么多年下来身子亏得厉害,我怕她受不得中药的疗效。我手上有几个合适的药膳方子,要是能坚持每日吃用,过个几年,应是能出效果的。”
“这敢情好。”老太太立刻应下了。
送走老大夫后,她立时就吩咐厨下去捉药煲膳,顿了下,又道:“你有三个儿子,个顶个的孝顺,只要能活得长久,什么事都不是事了。”这句话真的是老太太的肺腑之言了,生了三个儿子,哪怕是比子孙的寿命,都能把仇人给比下去。
冯氏顿了顿,才道:“娘说的是。”
老太太原本也就是叮嘱几句,她这些年和冯氏一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状态,没有到必要的时候,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没想到儿媳会突然应和她。
老太太愣了一下,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心中有些感怀。
屋里除了老太太外,存在感最重的还属面色沉沉的宋文朔。
宋大郎几个虽然极想上去表达孝心,可看着一脸有话要说的亲爹以及若无其事的冯氏,忍了一下,还是都退了出来。
正月十三一早,送走了冯氏一行人后,看着仿佛空荡了一般的府里,宋师竹颇感不适应。老太太这一回却是没有跟宋文朔一行人再回衡州府。
人老了,就该落叶归根。她这些年不回来,是因着身边带着一个宋祯祯,不想把二儿媳的怒火也引到大房身上,如今宋祯祯被过继出去,冯氏的怨怒也有消解的迹象,老太太觉得真是十几年来都没有这么舒心过。
天青云朗,就连外头的白雪也显得格外素雅。
儿子与她道,回了衡州府后会继续上申请求调任京城。因着年前张知县的事上他也有功劳,魏琛保证过会在奏章上为宋文胜兄弟俩请功。锦衣卫是直属皇帝的亲兵,这一回成功调任的可能性很高。
这就够了。
无论这仇报不报得成,只要儿子态度到位,夫妻俩总有冰释前嫌的时候。
看着面露不舍的孙女,她笑道:“你二婶和你几个堂兄离开前不是都给你送了礼物吗,怎么还这样。“尤其是在准孙女婿面前,都不好看了。
封恒一大早的,也恪尽毛脚女婿的职责,过来送宋二叔一家。此时他站在老太太身边,也笑道:“宋二伯父一家人都是好相处的,别说竹姐儿,我都不舍得。”
宋文朔是进士出身,过年前他偶有一回提起功课上的一些疑惑,宋文朔便叫他每日请安过后抽个时辰到他书房,指点了他许多科举上的窍门,后头因着冯氏生病,他怕宋文朔分身乏术,便没有过去打扰,宋二叔还派人来问他为什么不过去了。
另有宋二郎,两人的交情虽然只有这一个月,他临走前还把他爹指点他会试用的书单抄了一份给他,还跟他约好了,以后每半个月通信一回,宋二叔在家里给他开的小灶,也有他的一份。
宋家二房待他犹如家中子弟一般,封恒这句话说起来也是真心实意。
宋师竹的离别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就是觉得,要是能一家子都住在一块就好了,这些天家里面热热闹闹的,她都有些不习惯家里只有几个人的日子了。
她想起二婶刚才在府门前给她的一个添妆匣子,有些不太明白冯氏说的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