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江苇青回来时,就已经跟太后说过他被救的经历了,可江苇青原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那口才哪里比得上雷寅双。且雷寅双平常讲话时表情就极是丰富,加上刻意说书,顿时,那极富感染力的眉飞色舞,就叫慈宁宫里的众人全都听得入了神。
太后一边听着,心里则忍不住一阵感慨——难怪她那眼高于顶的外孙回来后,会对个乡下小丫头念念不忘。除了一个救命之恩外,这丫头也确实是个有趣的人,一个真正的小孩儿。
太后几乎都快忘了真正的小孩子该是个什么淘气模样了。自天启帝登基,尊她为太后后,每一个被领到她面前来的孩子,便是在家里淘成一只猴儿,到得她的面前时,也早被人教成了一只鹌鹑,再老实不过了。如此灵动的一个孩子,却是忽地就叫她怀念起成为太后之前,那段虽艰苦,却另有一番滋味的日子来。
人都说雷寅双憨,其实雷寅双也不是全然没个心机的,见太后关心江苇青,她便将心比心地想着,若她是太后,定然会对小兔这几年在江河镇上的事很感兴趣,便渐渐把话题引到江苇青的身上,说着这些年他在镇子上的人气——这倒是实话,虽然小兔不爱开口,除了个雷寅双,跟任何人都不爱亲近,可他却神奇地得到全镇大人们的喜爱,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连板牙娘和板牙奶奶教训雷寅双时,也总说“你怎么不跟你小兔弟弟学学”。
她那里学着板牙奶奶说话时,旁边有人笑道:“不可能吧,我们逸哥儿可从来不是个好性情呢。”
说话的,是个年约五旬左右的妇人。雷寅双虽不认得此人的身份,却听出来了,这人正是那笑话着她胆大偷看的人。
只见太后不乐意地横了那妇人一眼,道:“我逸哥儿怎么就不是那样的好性情了?不过是之前总病着,才脾气不好的。你听听这丫头说的,他在外面人缘儿可好着呢。可是?”太后笑眯眯地拍拍雷寅双的手。
“是!”雷寅双立时用力点着头应道。她原是和花姐站在一处回话的,可说着说着,太后就招手将她叫了过去。然后,说着说着,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的手就跑到太后的掌心里去了。
雷寅双原就跟人动手动脚地习惯了,便是太后主动拉了她的手,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只和那护犊子的太后一样,回头拿不满的眼瞪着那个胆敢说小兔“坏话”的妇人,道:“您那是没见过小兔在我们镇子上的情形。小兔长得又好,又乖又懂礼貌,而且还特别能干,谁家什么东西坏了,他鼓捣鼓捣就能给修好了,您说,哪个老人家不喜欢这样的孩子?”——她那自豪的模样,倒好像小兔是她家孩子一样了。
那妇人一听就笑了起来,道:“瞧瞧,我还没说什么呢,就叫你俩联起手来这般护犊子了。亏得德慧不在,不然又该吃醋了。”又看着太后笑道,“娘您这样也罢了,反正打小起,逸哥儿就是您的心肝宝贝,怎么这小丫头竟也这样?”
这一声“娘”,才叫雷寅双知道了此人的身份。太后一共育有一子两女,小兔的亲娘是太后年过三旬后才得的幼女,说话的这位,便是太后的长女,小兔的亲姨妈,临安长公主了——就是冯嬷嬷的原东家。
别看长公主在这里抱怨着太后娇惯江苇青,雷寅双却听人说过,长公主对江苇青的娇惯一点儿也不比太后差了多少。一来,昨儿江苇青就曾跟她说过,当年战乱时,太后一时顾不上年幼的女儿,小兔的亲娘可算是由比她年长十岁的大姐一手带大的;二则,长公主没儿子,只育有一女,自小就把江苇青当了自己的儿子的。
雷寅双一脸恍然地看着长公主时,太后则拉着她的手笑道:“可见这丫头是真心待我家小兔……哎呦,”她笑了起来,拍着雷寅双的手道:“我竟也跟你一样,叫着他‘小兔’了。”又问着雷寅双,“你怎么想到给他起这么个小名儿的?”
雷寅双还没答话,那一直静立在一旁的九皇子便自作聪明地答道:“定然是从逸哥的‘逸’字上来的。拿掉那个走字底,可不就是个‘兔’字了?”
明明是一句听不出什么毛病的话,雷寅双却莫名就觉得一阵不入耳,立时摇着头道:“那时候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叫什么,连他多大年纪也都不知道呢。不过是我见他看人的眼神跟个小兔子似的,我才随口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儿。”
等说完了,雷寅双才意识到哪里不对——京里人可都以为小兔是真失忆了的,想来宫里的人也都那么以为的,偏这九皇子竟如此说。若是她一个没注意就这么应了,叫人有心细想下去,可不就是说,他们和小兔都在说谎了?
虽然不知道九皇子这般说是真心还是无意,雷寅双还是多看了他一眼,笑盈盈地又道:“而且,我一直都以为他比我小呢,”她回头看向太后,“说起来,倒是我白占了世子的便宜,白叫他喊了我三年姐姐呢。”说着,她冲着太后皱着鼻子笑了起来。
宫里从来不缺美人,要说雷寅双原也不是个美人儿,偏她站在这一片姹紫嫣红中,竟也一分儿都不逊色。且这般皱着个鼻子如猫一般笑起来的时候,还立时就把周围的那些丽人们给压了下去,叫人的眼忍不住就全盯在了她的脸上。
太后笑道:“哎呦,这孩子笑起来可真招人喜欢。”这原是句好话,偏她后面又加上一句,“跟只猫儿似的。”
于是,就这么,雷寅双被太后定性为一个“猫儿般招人喜欢”的孩子。
再说天启帝那边,把江苇青招过去后,悠哉游哉地召见了雷铁山,君臣一阵对答后,天启帝这才公布了他给雷铁山安排的差事:金吾卫都指挥使。
雷铁山一直以为,天启帝只是找个理由把他们三家弄来京城圈禁而已,却是再没想到,天启帝居然真敢将卫戍皇城的卫军交到他这个曾经的敌人手里……
他那里沉默望着天启帝不知该如何作想时,天启帝已经揭过了这一章,笑盈盈地说起“虎爷”雷寅双的救驾之功,只说爵位他已经想好了,只等太后的千秋节那一天再对外公布。心神不宁中的雷爹竟都忘了问一声,要封他个什么爵位……
天启帝故意拖延着时间,一边跟雷爹扯着陈年旧事,一边默默观察着江苇青的神色。
这一年多来,虽然他不曾刻意去注意过他外甥和雷家丫头间的动静,可因着雷寅双这特殊的身世,她的一举一动自是有人监视着的,所以他对江苇青往江河镇上送的那些玩器等到也不是一无所知,且,他还知道,这一年来,他这外甥一直在替雷家进京的事做着准备,包括江苇青怎么撒泼打滚地从临安长公主那里,把德慧郡主有心要留给自己女儿用的教养嬷嬷给抢走的事。更别说,今天一早,这小子就巴巴地进了宫。不用多想也知道,定然是怕宫里有人不长眼,欺负了他那未来的小媳妇儿,这才特意跑来保驾护航的。
天启帝一心等着江苇青脸上露出焦急之色,偏江苇青只垂手站在一边听着他和雷爹“忆往昔峥嵘岁月惆”,竟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到最后,还是天启帝忍不住了,叫过高升,故意问着他道:“这会儿雷夫人和雷小姐该在太后那里了吧。”
“是。”高升道,“该有一个时辰了。”
江苇青没个表情,雷爹却有些忐忑了。他老婆和他女儿什么性情,再没比他更清楚的了,这二人都是那受不得委屈的炮仗脾气,一旦点着了,哪里还会顾忌着这是在后宫之中……
天启帝看着江苇青,对雷爹道:“你家夫人,好像曾做过山大王吧?”
雷爹叹了口气,他自是知道,这事是瞒不过天启帝的。他才刚要张嘴,天启帝已经摆着手笑道:“那年朕就下过旨了,只要真心下山从良,既往不咎。”他绕着圈子想看江苇青的反应,偏什么都没看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问着江苇青:“你竟不担心?”
江苇青很自在地摇着头道:“花姨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
天启帝一眯眼,道:“你该知道,朕指的不是雷夫人。”
“双双吗?”江苇青微笑道,“说也奇怪,双双极有人缘,少有不喜欢她的人。”
他的自信,叫天启帝忍不住挑了挑眉梢。后宫里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喜欢不喜欢,所有人的情绪,早叫各种勾心斗角给弄平了棱角。所谓喜欢,也不过是因为上位者喜欢,下面的人才会跟着吹捧说好罢了。
等他领着江苇青来到慈宁宫,看到他母亲拉着那小老虎的手,一屋子的人全笑意盈盈时,他忽然就回头看了江苇青一眼——他倒是给忘了,便是这会儿他来了个调虎离山,把江苇青扣在外面,其实也没个什么用处。他这外甥,早在平日里就在太后面前做足了水磨功夫,只要那丫头不当众犯浑,得太后一个“好”字,简直太容易不过了。
皇帝的到来,令太后很是高兴,便把雷寅双说的小兔那三年里的趣事挑捡着有趣的跟皇帝也学了一遍。皇帝顿时更加明白了,即便没有江苇青之前做的消磨功夫,凭这丫头的这一点小心机,怕也很难不讨太后欢心的——失踪三年,太后最挂念的自然是这三年里,江苇青的情况。这一个时辰的时间里,雷寅双简直是事无巨细地说着江苇青这三年里的遭遇,以及镇上的人对小兔的评价,还有小兔的一些日常,实实是把话都说到了太后的心坎里。
看着那装着个乖萌模样的雷寅双,皇帝再一次深深感觉到,若真把这丫头当个棒槌似的憨货,最后还不知道是谁吃亏呢。
☆、第82章 ·憨人憨福
第七十五章·憨人憨福
宫里规矩大,凡事都有个条条框框,觐见的时辰也都是事先订死了的。当初太监来宣旨时就已经跟雷家人说了,他们需得于辰时三刻进宫,且只能在宫里逗留一个时辰,巳时三刻就必须出来。
可显然这规矩是约束别人的,对宫中最是尊贵的二位,这规矩自然就不是规矩了。
到了巳时三刻,太后仍是抓着雷寅双的手不放,一个劲地问着她江苇青的事。雷寅双正说着她如何带着小兔上山抓鸟摸鱼打牙祭时,外面太监宣着皇帝到了……于是,等雷家人终于出宫时,便听得那城墙上正撞钟报着午初时刻。
雷家人告退,小兔江苇青自然也没理由再在宫里逗留了,便婉拒了太后留他下来用午膳的打算,紧跟着雷家人的脚后面出了宫。
宫门外,雷爹骑在马上,正等着花姐和雷寅双上马车时,忽然就看到江苇青从宫门里面追了出来。他一皱眉,才刚想圈马过去拦下江苇青,江苇青已经直直跑到了马车车窗前,隔着车窗问着已经上了马车的雷寅双:“九表哥和十表哥跟你还说了什么?”
“没有啊,我不喜欢那个九皇子。”雷寅双直言不讳道。
刚才雷爹和江苇青跟着天启帝来到慈宁宫时,一开始大家还在说着江河镇上的事,可不知怎的,九皇子忽然就提起雷寅双在慈宁宫门口评说内侍索要赏银之事来,又极巧妙地把他那番有关官员贪腐的话嫁接到她的那段话后面,叫天启帝误以为所有的话都是雷寅双说的,把雷寅双大大地赞扬了一回。
虽然得了赞扬,可雷寅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便当即指出,那最后一句话其实是九皇子说的,她不敢贪功。
她这句话一出,当时便感觉到场面有那么一瞬微妙的凝滞。虽说紧接着天启帝就把九皇子也大大夸奖了一番,雷寅双却总感觉到,她似乎坏了什么好事一般。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跟过来的雷爹问。